第67章
突然加入战局的两人,瞬间扭转了局势。
长孙蛮提着长刀蓄力一击,黑衣人像是早就有了撤退的心思,刀身顷刻散了他留下的黑雾,人影再无踪迹。
诛何从浮空滑过一道流光,追逐黑衣人痕迹而去,呼吸间已没了影子,长孙蛮知晓这是魏山扶动用的寻踪术,她收起长刀,不曾再给这两人投入多余的视线,转身朝萧望舒走去。
姑娘还有些神志恍惚,额上飘落下几许乱发,等她走近了,轻轻用手别在耳后时,萧望舒才猛然惊觉她的靠近,抬起的眼眸闪过慌乱。
“师父。”
长孙蛮有些好笑,虽然她气萧望舒又跟长孙无妄待在了一处,可并非不是是非不分之人,按往常的态度来看,她家徒儿应是没有那等乱七八糟的心思,极大可能是那兔崽子又死缠烂。
虽然对于刚刚那声低喃,长孙蛮心下疑惑横生,但她并不是一个喜欢把家事敞开给外人的糊涂蛋。暂且不魏山扶在这儿,那个看起来来路不明的男人,也是够让人心生警惕。
她放下手,语气见不得有多大波澜,与往常无异。
“走吧,今日也累了,回去歇息。”
萧望舒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她朝长孙蛮点点头,由着自己师父的背影相携离去,与那方疗伤的师徒错身而过时,萧望舒垂着眼,看清了长孙无妄渐渐回转的脸色。
魏山扶正站在他面前,指尖蓄着莹白的光,轻点在长孙无妄眉心,他席地而坐,那身白色的道袍裹着雪青色穗子,沾满了尘灰。
有他师尊在,他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大碍了,萧望舒如是想,她加紧了步伐,冰蓝色的衣袂翩跹,轻柔滑过少年停在膝上无力的指尖。
长孙无妄颤了颤睫毛,连带着指尖也有些颤动,魏山扶加大了力道,声音清冷。
“静心。”
他这一声似乎唤回了一点少年的神智,魏山扶低眼,看着长孙无妄逐渐有些红润的面色,触在他眉心的指尖松缓几分,那抹莹莹白光也淡了些许。
也就是这一刹那,指腹莫名有些痒,魏山扶垂下手,广袖如云掩盖,他磋磨了下手指,那股痒意仍未退却,像是一只爬动不停的虫,从指尖传到掌心,再从手臂流连至胸前。
魏山扶侧过身,不动神色按在胸口上,微抬的眼眸正好撞入那道白衣背影。
长孙蛮走得不算快,甚至还有些慢,海风掀起她的裙摆,缠绵至极的环绕足腕,那双精致的白靴暴露在细沙上。
她凝神听着耳后动静,等萧望舒跟上来后,就驻了步子,正欲带着姑娘飞回住所时,身后传来了不甚熟悉的声音,想来是那位自出现就没过一句话的陌生男人。
“想必这位就是元君的徒弟了。怎么今日一见,却给在下来了一出’认贼作父’?”
长孙蛮折身,正好看见那位带着面具的男人收起纸伞,拿在手上,海上的明月高悬,将他白皙的手腕照得分明。
“阁下什么意思?”
他或许是笑了,声音从面具底下传来,有些闷闷的。
“元君可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长孙蛮的一张脸没有任何波澜,只一双琉璃剔透的眼眸微微眯着,在月光下透出几分暗沉。
“奉劝阁下一句老话,好奇害死猫。”
“元君难道也不好奇吗?或者……元君是想回去关起门来,再问个清楚?我只是在想,回去也是,在这儿也是,又何必再闹些不愉快——是吧,叶姑娘?”
长孙蛮按住欲上前开口的萧望舒,她扫了一眼那边立在原地的魏山扶,和他身侧趺坐疗伤的长孙无妄,心思斗转,面容上突然绽放出一个轻笑。
“不知阁下何门何派,是何道友?既然要盘问我的弟子,那总得报个家门让我明白吧。”
她的视线划过男人手中的纸伞,用伞的宗门……似乎很少见,至少在长孙蛮现有的记忆中,她还没想起来。
不过,这不排除他是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也不排除这是一个伪装成功从壬州边境偷渡过来的魔修。
毕竟现在可是无妄海潮汐日,镇守结界口最脆弱的时候,不然魏山扶怎么会轻易出山。
就是不知道他在那一旁侧着身子干什么。
长孙蛮撇去杂念,不愿再多去思索有关魏山扶的事,她凝了凝神,目光又重新回转在那个男人身上。
银月的光十分亮堂,将他身上那袭靛青色长袍完全露了出来,长孙蛮细细量着他从面具下露出的一双眼睛,总觉得有些熟悉。
他的手摩挲在收拢的伞面上,十指在玄黑底色上映衬得很是白皙,指骨纤细,将将接住那捧落花。
“我何门何派,元君不是最熟悉吗?”
他得坦荡,长孙蛮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双眼睛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紧了紧喉咙,定声再问。
“阁下这番话,得我倒是糊涂了。我若记得没错,你确实是头一回出现在我面前,我们萍水相逢,又何来熟悉一?”
一个猛浪拍在礁石上,滕然飞起无数细的浪花,尽数将要落在长孙蛮发丝上,她皱了皱鼻,不欲理会此等事,一心扑在对面男人的回答上。
风声了无痕,等长孙蛮反应过来时,男人已站在她身侧,背对的身影虽然高挑,却尚还有几分单薄。
而那片本会被海浪湿的细沙仍是一片干燥,玄黑的纸伞大开,她游移着目光,隐约窥见伞内一面似乎绘有一只白色的动物。
他的笑声变得清脆,像是被拉开了沉闷的幕布,长孙蛮放轻了呼吸,蓄满力的足尖绷紧,掩在袖口的手悄悄抓住萧望舒垂落的衣袖。
能这般悄无声息靠近她的,定非泛泛之辈。一旦此人发难,她必要拿出十二分的心应对。
男人放下右手,长孙蛮的神经一刻也不松缓,在看到他手中的面具时,蓦然生出份迟疑,这人怎么还上赶着要暴露身份?难不成是笃定了能将她杀死在这荒郊之外。
她脸上的神色愈来愈沉,在男人转过来的瞬间,拉着萧望舒飘然倒退数步。
他逆着月光,距离不算远,但也不算近,长孙蛮只能瞄见他模糊的轮廓,看样子是个正在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人。
“阁下面具也揭了,话也问了,可还有什么……”
“阿姊。”
他朗声唤了一声,声音清越,还带着些显而易见的笑意,一举堵住了长孙蛮的后话。
“一别数载,阿姊可还安好?”
萧望舒顿时一惊,反手攥紧了美人捏在她袖口的指尖,迫使愣神的长孙蛮迅速回拢神思。
长孙蛮自出生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这件事几乎是九重仙门、更确切一点来是全修仙界人尽皆知的事。
不为其他,只因她拜入司青衡座下之前,做了好几年的药童,这点子光辉事迹,总会被一些有心人拿出来编排的。
无父无母的长孙蛮,自然就成了’天煞孤星’这个称号的荣获者,虽然没有什么人有胆量在她面前叫唤,但私底下被别人了多少次,暗地里又在’不经意间’听了几耳朵,长孙蛮自己也懒得记了。
这平白无故冒出来的一个’阿姊’,不让萧望舒惊诧,长孙蛮自个儿也心头猛跳了一下。
但也就只是这一下,更多更汹涌猛烈的疑惑窜上心头,长孙蛮的声音依然冷淡,不掺杂半分迟疑,仿佛并未被他这么一唤给乱阵脚。
“胡扯。我这孤鸾星,何时有了你这么大一个弟弟。”
“阿姊,谁你是孤鸾星?那些人自己糟糕的命格都盘算不透,他们才是胡扯。”
他收了笑意,连那把纸伞也收在掌心,似乎长孙蛮得那一句’孤鸾星’让他很是不满。
玄色伞面一收,如水的月色又重新回靠在海岸,男人步履轻快,流转的光辉一点点投射在他发间,又从饱满的额头挥洒进下颚,露出了一张白净稚气的脸。
长孙蛮当场愣在原地。
即使他眉梢眼角带了许多不同的少年气,即使他从没有在她面前展现过这样强大自信的自己。
但这的确是阿拙。
一个在她大梦百载的时光里,陪她度过最后生命的少年。
避而不谈的侥幸被最后湮灭,她在摩诃镜的确度过了那么悠长的岁月,又怎么可能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浮梦。
这从来都不是幻境。
长孙蛮僵直了身躯,指尖颤抖,她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强烈的胆怯从心头泛澜,她不敢侧过脸,不敢暴露自己的目光。
她不敢再看,彼端鹤氅如雪的青年。
乌云渐渐爬满弦月,那抹安静流淌的银辉也变得浅淡,萧望舒感受到掌心那截不住发颤的手,疑惑加剧。
男人大步流星,走得有些快,萧望舒慌忙地想要去看清他的脸,到底是什么人能让长孙蛮如此失态,却在移开视线的刹那,瞥见侧前方撑地起身的少年,和他那位看起来脸色不大好的师尊。
青年披着皎皎月色,飘在浮空中的长发勾勒出月光,他的手紧按住心口,目光落在长孙蛮身上。
萧望舒在这一刻起,突然明白了上辈子长孙无妄从未参透的天机。
这样的目光,她也曾见过。
在尚算幼年时,阖族长辈倾力施压,那具被冰封了七年的尸身,终于埋入旧坟,父亲抱着那块玄青新石,一会儿看着头顶圆月大笑,一会儿又低下头,碎了怀中石碑。
直至碑文碾碎,化成了草垛上的层层浮灰。
那会儿的萧望舒不算了,她已经能看懂父亲,看懂他的挫败,折磨。
如今再看着这道熟悉的目光,那份感情似乎又平添了几分别的东西。
死死地、刻骨地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