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判断不出那黑乎乎的究竟是个什么物件, 嵇蒙将它放置在一边, 下意识摸上了自己的左臂。

    游戏不会对人造成真正的伤害, 但却可以产生真正的疼痛。

    嵇蒙也是那天偶然被雷噜噜电过之后才发现，当他受到疼痛刺激时，记忆深处的画面会隐约浮现。

    尽管那画面暗如黄昏, 且稍纵即逝。如果不仔细捕捉，可能根本毫无察觉。

    在那之后，他反复上线下线测试了许多遍, 得到的结果是, 哪怕线上产生了朦胧的光影，下线后也依然会变得模糊不清。

    他试着用很多方法记录下那张脸, 最后发现疼痛依然是最好的记忆方式。

    线上的嵇蒙将疼痛感知开到最大，用近乎于刺青的方式, 在手臂上用尽全力刻画他所看到的那个人的五官。

    剧痛使他眉心紧皱，汗水从额头渗出, 喘息不由自主变得粗重。

    只有这样，即使他下线什么都记不得了，还是能够凭感觉找出痛点与痛点之间的排列位置——就像将对方的容貌, 牢牢地烙印在自己手臂……

    凌路越想越气, 明明他就在这里，嵇蒙却偏偏要舍近求远去做什么山寨产品。

    还有他刻的那个雕像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石狮子是什么鬼？

    他气呼呼地走出去半天，忽然站住。

    刚才嵇蒙问他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就势承认？他不正是想用这个身份跟对方展开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吗？

    勇敢承认的话, 结局未必是糟糕的。至少凌路很有自信，嵇蒙不讨厌自己。

    不讨厌，四舍五入不就是喜欢吗？

    凌路为自己错过了良机懊恼。

    可他已经跑出来了，又不能就这么跑回去。嵇蒙不知道还在干些什么危险的事情。

    他算怎么复原鹿比的五官？

    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回头往嵇蒙的寝室楼走了两步，又站住，在这几步路中，做出了一个巨大的决定。

    ——嵇蒙都能为了他全服直播告白，他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对嵇蒙告白？

    嵇蒙告白时的氛围美轮美奂，还有漫天烟花作陪，不过这也不代表他就不能拥有。

    凌路跑去学校的便利店买烟花，这个不寻常的需求令收银员感到奇怪。

    “那种东西学校里可没得卖，你得到校外去买。”

    凌路跑了两三家店，终于有一家店有他想要的东西。

    “我们这个是电子烟花，不需要点火，只要开电源，就能——”

    ——嘭！

    效果无比逼真的烟花冲上天空，色彩层次更丰富，停留的时间更久。

    “看到了吗？又安全又环保，你还可以根据需要，转动烟花筒，选择不同的图案，比如心形。”

    空中出现了一朵粉色的心形云。

    “这个好，”凌路瞬间心动，“我就要这个！”

    他给不了嵇蒙漫天烟花，一朵云还是绰绰有余。

    有备而来的凌路踌躇满志地站在嵇蒙宿舍楼下，手里举着个长筒。

    不等出声，就有人注意到了举止怪异的他。

    “这人在做什么？火炬手吗？”

    凌路运了口气，朗声喊道：“3616的寝室嵇蒙同学，听到通知请即刻下楼！”

    周围的人立刻来了兴趣：“不是火炬手，是来约架的。”

    “手里举着的是什么新兴武器？”

    “什么约架，”凌路驳斥，“我看起来像是来架的吗？”

    “不是来约架，难道是来表白的？”

    “这才开学几天，居然就有新生表白？现在的年轻人真的很有行动力。”

    “加油哦，我看好你。”

    嵇蒙没动静，凌路提高声音，把方才的话一模一样又重复了一遍。

    这回楼上许多人向外探头。

    “发生什么事了？要架吗？”

    “不是架，是有人要表白。”

    “这么刺激，男生跟男生吗？另一位是谁呀？”

    “我听他喊，好像是在叫3616的嵇蒙？”

    “那可就更刺激了，没记错的话他是我同学，从开学到现在也没怎么理过人的那种同学。下面那男孩子也挺可爱的，为什么想不开要挑战地狱难度？”

    ……

    嵇蒙沉浸在他的捏脸大业中，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在成百上千个五官模型中挑选，逐一放上去比对，还要调整细节参数。

    实在想不起来的时候，他就用笔尖在手臂上扎，试图唤醒皮肤的记忆。

    眼睛的间距，鼻梁的高度，嘴唇的薄厚……一张接近满意的脸逐渐在眼前呈现，嵇蒙无法确定这就是鹿比，但却极度接近他依赖痛觉记录下来的模样。

    他眯起眼睛，左看右看，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

    半晌，嵇蒙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将模型的发色调至纯黑，又换成整齐乖巧的刘海。

    某个形象鲜活的人，瞬间站在他面前，仿佛还在开口冲他讲话：

    ——石狮子！我看你像石狮子！

    嵇蒙视线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右手伸到桌面上，摸索着，牢牢抓住了刚才他看不懂的玩意儿。

    这黑成一团、全然看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脚的作品，虔诚地屈膝在地，双手紧握巨剑，仿佛在倾诉着一件事，一桩永远都不出口的心事。

    嵇蒙怔愣地盯着，手心竟传来灼烧感。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你真的有一个失忆的男朋友？

    ——他明明对我这么重要，我却连他的样子都想不起来。

    ——我相信，你的朋友，一定会回来的！

    “3616的寝室嵇蒙同学，听到通知请即刻下楼！”

    声音自窗外清晰有力地传来，室内嵇蒙身子一震。

    围观群众更多了，大家都嘻嘻哈哈，准备看这位勇士的热闹。

    “同学，你都叫了这么半天了，人也没下来，摆明了不想理你。”

    “要不然我帮你敲敲门？我不介意帮你跑一趟。”

    “都了嵇蒙可不是什么平易近人的家伙，我们班女生问他要联系方式，全都被他臭着脸吓了回来。也不知道这么凶的人，你们都看上他哪一点。”

    “看上他有钱？据他可是那什么鑫山科技总裁的侄子。”

    “是真的，我跟他玩同一个游戏，服务器里所有女生都追着她叫老公，连有的男生也不例外。可他不喜欢男生，也不喜欢女生，偏偏喜欢一个AI。”

    “吃个瓜还吃出人机恋来？要不这位同学我看你还是走吧，你一个凡人之躯，怎么能跟AI抗衡呢？”

    “不走！”凌路态度强硬地拒绝，“我一定要等到他下楼来见我。”

    “这个我看你是等不到了……卧槽？”

    脸来得如此之快，故事的另一位男主角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宿舍楼门口，他的表情就像大家口口相传的那样，冷漠而又无情。

    群众们眼睛一亮：有好戏看了！

    “咦，那不是我兄弟嵇蒙吗？”

    常欢禧带着茜茜好巧不巧地从附近经过。

    “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多人……对面的是凌路？”

    常欢禧为事实感到吃惊。

    “凌路，该不会是要……”

    就连茜茜都猜到了几分。

    “你对门宿舍的同学，该不会是要找嵇蒙告白吧？”

    “糟了糟了，”常欢禧连道不妙，嵇蒙什么尿性，凌路不清楚，他还能不了解？

    这眼见就要发生一出惨剧，常欢禧可不想见到凌路被嵇蒙用冷漠的语气哭，导致大家连朋友都做不成，想当然要上去阻止。

    “不行，我不能让路做傻事……”

    茜茜一把拉住他。

    “干嘛破坏别人的好事？”

    “好事？是糟糕的事才对！你不知道我兄弟那家伙，对人毫不讲情面。路心思单纯，我不能让他承受这种击。”

    茜茜再一次拽住不让他去。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不能阻止别人的追爱之旅。”

    “可是嵇蒙他、他有喜欢的对象了！”

    “被拒绝也是他们两个的事，你操什么心呀？”

    完她甚至掏出手机，开始录像。

    “卧槽，你干什么呢？”

    “给他们两个留个纪念啊，万一成了，这岂不是是宝贵的回忆？”

    两个人拉扯之间，嵇蒙已经走下了台阶。

    凌路见到嵇蒙，即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

    要冷静，要冷静，他提醒自己：第一步，点烟火；第二步，告白。

    凌路开烟花开关，期待中的心型云没有出现，第一步就傻了眼。

    不是吧，这商品质量也太差了，店老板也太坑人了！

    凌路手忙脚乱地将烟花棒在手心上拍，却始终哑火，连个响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心了。

    而对面的嵇蒙，冷着脸，一言不发，朝他一步步走来。

    没有时间了，凌路放弃与烟花搏斗，把握着烟花的手反藏到背后。

    常欢禧看着心急，但此时过去已晚。

    “同学……嵇蒙同学，我有话要跟你！”

    嵇蒙一步、一步地向前，任谁看了都不觉得这是表白现场，倒像是死刑倒计时。

    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早就跑了，还表什么白啊？围观群众开始对凌路的勇气肃然起敬。

    凌路握紧拳头，嵇蒙做得到，他也做得到。

    情况再糟又怎样，难道嵇蒙还能在他到一半的时候掉线吗？

    “我想的就是——

    “我知道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

    “你对我了解得也不够多

    “但那些都是可以培养的！

    “我有很多优点

    “慢慢你会发现的！

    “我不在乎你是男生还是女生。

    “我也不在乎你喜欢人类还是AI。”

    凌路深吸一口气。

    “因为我喜——”

    他手腕一痛，被大力拉入一个怀抱。

    凌路瞪大眼睛，没来得及出口的话，尽数被另一个人用嘴堵了回去。

    被他藏在背后那支哑火的鞭炮，这一霎那开了窍，在朦胧月色中，华丽绽放出一朵心形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