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念到狗肚子里了◎

    随着郑秀敏的招呼, 生产队的许茂春就推着独轮车进了院，车子一边挂了个大筐，里头满满都是玉米骨。

    邓琳琅看了郑秀敏一眼, 见她向自己点头，就笑着跟许茂春招呼：“许叔辛苦了, 直接倒到柴棚就行。”

    许茂春平日便不多言多语，得知该把玉米骨卸哪儿, 闷头就往柴棚走，两筐玉米骨卸完，大气都不喘一下，一看就是常干活的人，就是性子闷了点, 进院后也一句话都没有。

    “郑婶子，这两筐玉米骨总共多少斤？”还没改论斤买东西习惯的邓琳琅, 自然而然的问出这个问题, 引得郑秀敏嗔了她一眼：“你不用管。”

    行吧，进自己家的东西原来自己不用管。

    邓琳琅从善如流的闭嘴, 许茂春更是话都不一句，直接推着独轮车走掉了。

    他就不怕自己不承认收到了玉米骨？

    郑秀敏看出她的疑惑, 轻拍她一下：“都是老许家的人，谁是啥人性我还能不知道。放心吧，茂春两口子都是老实人，跟他们往来吃不了亏。一会他还得再送两筐来, 你别跟他客气, 也不用别的。”

    对她的话邓琳琅自是相信, 并不听许茂春家跟郑秀敏换多少布、用了什么代价换布。她既然敢把布交给郑秀敏和孙桂英, 除了还两人照顾之情外, 也是因为交往过程中发现，这两人都是能守住秘密的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是这个道理。

    “对了，你也快点做饭吧，中午饭早点吃，下午生产队要分红了。”郑秀敏掌握着第一手资料：“你许叔今年生产队一个工分值一毛钱，比去年涨了一分，大家手里都能松快点。”

    生产队工分值增高，自是许茂林这个生产队长领导的好，身为生产队长夫人，郑秀敏脸上同样有光彩，话的声音提高了不少，很有指点江山的味道。

    邓琳琅却无法如郑秀敏一样乐观，原身加上她今年进牛棚半个多月，没有工分。盖房子前前后后又是半个月，同样没有工分。原身经常请假赶集，还是没有工分……

    粗粗一算，原身加上邓琳琅自己，过去的一年中也就出二百九十天工，一天八个工再去了两千工分的口粮钱，能拿到手三十块钱就不错。

    还多出来一个大妮呢，不知道生产队会不会扣大妮的口粮工分，真扣的话邓琳琅直接就得成欠帐户。

    分红的时候，果然有人提起大妮口粮工分的问题，提问的不是别人正是谢红玲：“大队不是给大妮一个月的口粮了吗，为啥不扣她的口粮工分？”

    邓琳琅没话，已经做好算社员们都同意谢红玲的意见，要求她出大妮的口粮工分的话，她就用自己的工分顶好了。能顶多少顶多少，剩下的她自有系统补贴，咋也不让自己沦为欠帐户。

    不想郑秀敏不惯着谢红玲：“真是看人挑担不吃力。大妮虽然上了邓的户口，可公社都了是让邓代养的，按还得给邓补贴呢。你觉得邓占了便宜，让邓把大妮的口粮给你，你养着大妮呀。”

    “对，让她养着大妮，不过接大妮的时候可得给大妮称称，养瘦了可不行。”一个跟郑秀敏关系好的妇女，马上接了话茬。

    孙桂英更是站出来助力：“一个个的，都别觉得邓占多大便宜。大妮身上里外三新的棉衣都是邓给张罗的，又是布又是新棉花，费了多少钱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别是看上了邓给大妮做的里外三新的被子，着养孩子的旗号，要把新被子抢去自己盖吧？”

    谢红玲在知青点再能咋呼，吵嘴的范围都是知青们，个个还维持着面皮，哪跟郑秀敏几个吵架高手一样，出来的话专往人肺管子里扎？

    她的脸红得快滴下血来：“我就是问问，谁要抢大妮的新被子了？生产队一共就这么多粮食，交够公粮生产队才有钱拿。大妮的口粮，不是从全体社员的口粮里抠出来的，不是占了大家伙的便宜是啥？”

    听着似乎有些道理，一些社员的表情明显动摇了。郑秀敏和孙桂英都替自己出头了，邓琳琅便是有心给大妮买口粮，也不能这个时候拆她们的台：

    “还从全体社员的口粮里抠出来的，你抠粮咋得那么顺口呢，平时没少做抠粮食的事儿吧？”邓琳琅意有所指的看向知青们站的地方：“要不知青咋都分开做饭，不一起开伙了呢？”

    谢红玲气的脖子都粗了一圈：“分开做饭也是你起的头。现在的是大妮口粮的事儿，跟知青点分开做饭有啥关系。”完，求救一样看向成静然等人——因为做饭抠粮食而分开做饭的事儿，丢的不是她一个人的脸，再让邓琳琅下去谁脸上都不好看。

    成静然是想给谢红玲解围，毕竟来年工农兵大学生推荐投票，谢红玲这一票还是很重要的。她刚想上前，后衣襟就被人拽住了，不用问都知道是站在她旁边的袁劲松不想让她出头。

    因为自己那次埋怨袁劲松举报邓琳琅没商量，袁劲松跟成静然很是闹了回脾气，还是成静然陪了几天心才缓和过来。分完红又到了回城过年的时间，成静然还需要袁劲松的分红款贴补给家里带东西回去，更不想在这个关头惹袁劲松不高兴。

    成静然心里又有些埋怨起谢红玲来，觉得她冒头冒得不是时候，社员都没啥呢她出什么头，显她能耐吗？有那个能耐，跟邓琳琅怼呀。

    谢红玲没有得到有效支援，对成静然不是不失望的——平日她唯成静然马首是瞻，给邓琳琅使绊子的时候冲锋在前，不也是为了给成静然出口气吗？

    她不信成静然不明白她的用意。

    可成静然就眼看着自己被邓琳琅得哑口无言，一句也不帮自己澄清，以后社员是不是都会以为自己做饭抠粮食太多，知青们才分灶的？

    那分裂知青的帽子，不是要扣到自己头上了？

    想到这儿，谢红玲看向成静然的目光变了，竟有一种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之感。

    邓琳琅可不管谢红玲想的是什么，哪怕她脸上青红不定，也得把社员们的疑虑消了，免得大妮以后被别人指指点点：“那一个月口粮，可不是生产队给的，是从大队储备粮里出的，跟庄头生产队有啥关系？”

    “你张口闭口大妮占了全体社员的便宜，难道不知道大队的储备粮，是替公社保存的，从储备的那一天起就是公社的财产，并不是从社员们嘴里抠出来的？”

    到这儿，邓琳琅鄙视的看了谢红玲一眼：“真是自己心里脏，看别人都是脏的，好象谁都占了你便宜一样。”

    “得好。”郑秀敏觉得邓琳琅的话比自己得解气多了：“还得是念过书的人，出来的话就是有道理。不过念过书跟念过书也不一样，有的人书咋就念到……”

    被许茂林隔着人群瞪了一眼，郑秀敏意犹未尽的闭了嘴，大家谁不知道她没出的是“念到狗肚子里”？

    轰的一声，听到的人全都笑了起来，臊的谢红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吵架的一方不言语，大家便默认另一方有道理，一个个看向邓琳琅的目光变了：会吵架在农村不算啥大毛病，谁没个马勺碰锅沿的时候？可吵架你得占理，不占理还高声大嚷那叫胡搅蛮缠。

    邓不错，占理的时候没得理不饶人，不耽误大家领分红，还得到郑秀敏的支持，以后可以多往来一下。

    吵一架竟然得到社员的认可，是邓琳琅没想到的，她正看着自己手里的三十三块六毛钱苦笑：一年风里来雨里去，所有的收入竟然只有三十三块六毛钱，上哪儿理去？

    没处理也得。

    “大队长，我们生产队今天分红了，我想问问盖房子用大队那根梁和椽子，总共多少钱。要是我的分红够的话，我先把大队的钱还上。”邓琳琅头一站就是大队部，身后还跟着尾巴大妮。

    大妮细声细气的告诉陈老实：“我娘分红了，分了三十三块钱。”

    你倒不必如此骄傲。

    陈老实叫了一声郑春山：“邓用各生产队的料，你不都记着呢吗？”

    郑春山便从抽屉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来，跟当初给邓琳琅那份差不多大。邓琳琅眼神缩了一下，看来自己今天算是来对了，人家可不光给自己清单，自己也留着后手呢。

    “大梁和椽子是上级拨给学的，按市价合六十三块六，一队材料合计二十二块三，二队二十八块五，三队十八块二，四队二十六块七，庄头自己十二块一，六队二十七块二，七队二十三块六。大队加各生产队，合计二百二十二块二。”

    难道自己主动还钱的行为看起来有点二，才凑了这么一个二气哄哄的欠款额，还被郑春山调侃的看了一眼？

    邓琳琅沉重的接过那张纸，以为娘分红三十三块钱很多的大妮，脑袋都快贴到邓琳琅身上了，她感到深深的自责。

    刚才那些人在生产队部的话，孩儿都听到心里去了，知道因为自己娘才被人嘴。现在又因为自己一句话，人家娘得还这么些钱，大妮没脸再话了。

    “大队长，我按照生产队的顺序还吧。不过能不能请大队长和郑会计替我保下密，别让其他生产队知道，我已经还了一队的材料钱。刚才我们生产队分红的时候，谢红玲就提到大妮占了生产队口粮的事儿，要是其他生产队知道我先还了一队，会不会对我们娘两个意见更大 ？”

    穷人邓琳琅，不得不把大妮拉出来卖惨，实在是布钱还没到的手，她手里的钱不多了。

    陈老实笑着点点头：“行，一会儿让春山跟你走一趟当个证人。”

    郑春山有些不愿意的：“大队长你就看不得我清闲，明知道我明天还得上日杂店买镰刀和锄头，还发我跑道。”完眼睛往邓琳琅身上溜了一圈。

    自以为隐晦的动作，邓琳琅还是感受到了，还想让自己主动开口是咋地？好感刷一波就够了，刷太多别人当成理所当然多伤感情：“郑会计要是累，我后天再来找郑会计也是一样的。”

    陈老实嘲笑的看了郑春山一眼，光棍的问：“邓你明天有事儿没，要是没事儿的话跟春山一起进趟城吧，回头我跟许茂林给你记十个工。”

    邓琳琅直接摇头：“牛棚那边许大叔自己都忙活半个月了，我想明天去替替他，让他也歇两天。”

    “你们生产队就两头牛，原来不就是许大富一个人养着嘛。”陈老实听出邓琳琅的推托之词，看向郑春山：“你那大梁和椽子钱，咋还给邓按市价算呢，直接算六十。”

    邓琳琅一脸惶恐呀：“大队长，大队能把椽子先借给我用，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咋还能占大队的便宜呢。”

    “不是你占大队的便宜，那东西是上级拨的又不是大队买的，给有需要的社员应急也不是做买卖，不能按市价嘛。”陈老实的理由充分。

    一下子少了三块六毛钱外债，穷人邓琳琅是欣喜的，不是因为外债减少，而是材料钱终于不再二呵呵的。

    一定是这样。

    带着这股高兴劲还上一队的钱，邓琳琅带着大妮回庄头的时候都是高兴的，到家门口的时候才发现，孩似乎回到了初见的那一天，十分沉默。

    “大妮，你怎么了，是走累了吗？”邓琳琅有些自责，一下午孩子跟着自己，领完分红去大队，从大队部又去了一队，再从一队走回庄头，算下来走了十多里路，大人都觉得累，难怪大妮兴致不高。

    大妮摇了摇头没话，邓琳琅让她去炕上躺着歇会儿：“你去歇一会儿，娘今天晚上给你做大米饭吃，你没吃过大米饭吧？”

    大妮还是摇头，还用水汪汪的杏核眼看邓琳琅，心的问：“娘觉得我是累赘吗？”

    怎么这么问？

    邓琳琅终于发现大妮不是身体累，而是思想负担重了，跟她一起坐到炕上，把的孩子搂在怀里，轻轻顺着她的头发：

    “你咋能是娘的累赘呢。你懂事又听话，帮娘干了多少活，还能陪着娘聊天、给娘做伴，别人欺负娘的时候，你还能保护娘。我们大妮这么能干，别人都可羡慕娘有大妮这么贴心的闺女，所以大妮不是娘的累赘，是娘的福星。”

    大妮的头靠在邓琳琅身上，好一会儿才：“因为我她们才娘的坏话。”

    如果谢红玲现在在邓琳琅面前，她会毫不犹豫的给她两下子——对她有意见冲着她来好了，为啥拿一个孩子事？这要是给大妮造成啥心理阴影，邓琳琅不介意好好给谢红玲点教训。

    当前还是安抚大妮的情绪最重要：“你看谢红玲娘坏话的时候，别人是不是没相信。郑奶奶和孙奶奶，还帮着娘话呢。所以谢红玲那些话是因为她自己眼皮子浅，只盯着眼前那点利益。别人的不对，咱们就当她是狗放屁，不能往心里去，老是寻思别人咋，是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大妮听出邓琳琅没有怪她的意思，精神明显好多了，问：“郑奶奶把书念到狗，狗也会念书吗？”那她跟着娘学认字，是不是跟狗一样了？

    这孩子心思太细、记忆力也太好了。

    邓琳琅没喝斥大妮啥话都学，还把郑秀敏没完的话补充全了告诉大妮：“郑奶奶的意思是，有的人虽然念了书，可书里的道理没学明白，还不如狗狗。”

    大妮细声细气的承诺：“我要学明白道理，我比狗狗强。”

    “对，娘的大妮可比狗狗强多了，谁也不如娘的大妮。”邓琳琅总算把毛撸顺了，声调都比刚才轻快多了：“大妮，以后有啥事儿都要直接跟娘，不能一个人闷在心里瞎琢磨让娘着急，知道吗？”

    大妮连忙点头：“娘，我知道了。”

    娘两个把话开，便开始忙活晚饭。还是大妮烧火，看到邓琳琅拿出洁白的大米，嘴张得老大：“娘，这就是大米呀，跟高粱米一样吃吗？”

    “大米比高粱米好吃多了。”邓琳琅洗好米后放进水里慢慢搅动，不忘记嘱咐大妮不能跟朋友自己家吃过大米饭，因为别的朋友可能都没吃过。

    “嗯，因为建功哥哥吃过娘给的奶糖，我才跟人的。”大妮连连向邓琳琅保证：“吃过的红红、喝过的奶粉，我都没跟人过。”

    “大妮真是娘的好闺女。”邓琳琅不放过任何一个夸奖孩子的机会，务必让大妮尽快竖立起自信心——别看这几年社员们因为吃不饱肚子，心里眼里想的最多的是如何喂饱肚子，没啥人闲话。等过几年不再为肚子发愁，难保有人对她们三道四。

    如果大妮还如现在一样敏感，最受罪的是她自己。

    管不了别人的嘴，那就管住自己的心。邓琳琅现代时这么要求自己，现在就要这样培养大妮。

    培养孩子不是一日之功，邓琳琅还得为二人的生计操心，第二天乖乖按照陈老实的要求，陪郑春山一起到县城买镰刀锄头。

    郑春山本以为邓琳琅象上回一样，要先去县革委会找石爱党，不想她竟然跟着牛车直接来到日杂商店，有些忐忑的问：“邓，咱们直接买行吗？”

    邓琳琅一脸好奇：“以前郑会计不是直接到日杂店买这些东西吗？”

    “是是是，”郑春山尴尬的笑了一下，掩去自己的不安，心回去要跟陈老实一下，邓是个精明人，不明白就赶鸭子上架的事儿，以后还是少干吧。

    “哎，你不是那个，那天来找李经理的是不是？”营业员见一个姑娘跟着一个中年人进店，开始只觉得组合有点奇怪就多看了一眼，马上觉得姑娘有些眼熟，很快认出邓琳琅，笑着上前跟她招呼。

    邓琳琅在郑春山吃惊的目光下，很自然的跟营业员接上话：“是我。你们这两天工作挺顺利的？今天又来给你们添麻烦了。李经理在吗，如果太忙的话我就不扰他了。”

    营业员赶紧点头：“在的在的，你们先看东西，我去找李经理。”问明郑春山都需要什么，热情给他指出方位，自己去找李卫东。

    郑春山见还有一个营业员在看着自己，不敢大声问出疑惑，声问邓琳琅：“你连这儿的经理都认识？”

    邓琳琅十分平静的点头：“哦，李经理是我表嫂的同学，上次我买油漆的时候麻烦过他。”

    “邓同志，这次需要点什么？”李卫东来得很快，跟邓琳琅话透着客气，眼里有一点期待？

    邓琳琅被他眼里那丝期待搞得摸不着头脑，她可没自恋到认为李卫东只见过一面就对她有啥想法，带些警惕跟他招呼：“李经理，这是我们大队会计，今天来采购镰刀和锄头。”

    “采购镰刀和锄头啊，”李卫东拉了个长音：“各大队都有供应计划和供应时间，你们这个时间过来……”

    郑春山脸上的尴尬更重了，不安的搓着手：“是，各大队都有供应计划和供应时间。”可前进大队供应时间排得太靠后，真按时间来的话，都得是别人挑剩下的。

    邓琳琅笑着解除郑春山的尴尬：“我们郑会计心眼好又是干实事儿的人，又信任我，听我今天要进城找表嫂，就好心赶牛车送我一趟，顺便想来看看这次供应的质量如何。要是李经理肯行个方便最好，如果李经理为难的话，他对质量心里也有个数。”

    尽管邓琳琅没大包大揽，郑春山还是觉得她的话水平够高：对呀，他今天看了质量，哪怕不能马上买到手，下次供应到前进生产队的质量不如今天的好，他也能找李经理道道。

    见过一面也算熟人了不是。

    李卫东听了也是一乐：“那行，就让郑会计先看看质量，邓你来我跟你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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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