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茂林是愚孝的人◎

    永安县境内没有大河, 别的地区每年冬天大张旗鼓兴修水利的活动，这里也只在运动初期搞过两冬天。自从邓琳琅插队到庄头时起，每年过了冬月半, 生产队妇女们便开始歇冬，只有壮劳力做些补田埂之类的无用功装样子, 以应付上面可能的检查。

    壮劳力的工分才记到五个，不是装样子是干啥。

    郑秀敏从冬月半后, 便没咋来过邓琳琅这边。几次邓琳琅做好吃的，都得发大妮去她家叫许建功，也从许建功嘴里听，他奶奶天天唠叨着让他娘纳鞋底，他娘都没快没工夫做饭了, 他姐做饭太难吃云云。

    果然听到邓琳琅问自己的来意，郑秀敏脸上的笑模样就不见了：“家家都有八出戏, 我不想演人家非得让我陪着。”

    孙桂英显然知道点内情, 看着郑秀敏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你天天在外头能耐不，茂林也不是听不进话的人, 你咋就让那老太太给拿住了呢。”

    郑秀敏苦笑一下，起了自己家的事儿, 邓琳琅和孙桂英才知道，为啥许建功她奶天天逼着郑秀敏纳鞋底。

    许茂林嫁出门的两个妹子，日子过得都一般，每年回娘家都哭天抹泪的跟许老太太艰难, 自己多羡慕当生产队长的大哥家日子好过。

    为此许老太太除了悄悄补贴儿子外, 闺女走的时候同样没让空过手。郑秀敏脸上但凡带出点不愿意的表情, 老太太就自己人老了不招人待见了, 不如早点跟老头子地下团聚, 还能给儿孙省点粮食，然后不吃不喝闹绝食。

    庄头生产队三分之二的人姓许，许茂林这个生产队长，不管下地干活还是孝敬老人，都想要给人做表率。为了不让许茂林为难，哪回老太太开作，都得郑秀敏赔笑脸求着劝着，好吃好喝端进端出，免得老太太真饿出个好歹来，许茂林这个生产队长让人戳脊梁骨。一来二去的，老太太的要求越来越过份了。

    “前些日子看我拿回家的布，老太太又想出新招来了。是那两家的孩子没穿过新鞋，如今舅舅有能耐了，过年咋也得给孩子一人做双新鞋穿。”郑秀敏完下意识揉了下手腕子。

    孙桂英当时就喷起来：“姑的鞋姨的袜，谁当舅舅的得管外甥的鞋？他们一家三四个孩子，老二老三没穿过新鞋，老大的鞋是咋替换到他们脚上的？”

    “老太太也了，我要不想给几个孩子做鞋，那就按老话的出姥姥家的黄马褂。”郑秀敏的话里也带了讽刺：“老话的也是孩子们过百天的讲儿，现在都十六七了，还让我置办，我哪来那么多布给他们做马褂。”

    “跟马褂比起来，当然是做鞋省点。就可惜了我的那些袼褙，想给建功再纳双底子都不够了。”

    孙桂英听了觉得可怜，又喜欢虎头虎脑的许建功，便：“我的袼褙还没使完呢，你给建功做鞋就拿去用。”

    郑秀敏又苦笑了一下：“还给建功做鞋呢，那几双鞋我还没处淘换棉花去呢。”完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邓琳琅：“邓，婶子知道你前两天淘换着棉花了，能不能均婶子点？”

    按理郑秀敏难得让自己帮忙，邓琳琅应该答应。可想想许老太太的行事，邓琳琅觉得答应下来对郑秀敏没啥好处：“婶子，这回我是有点富裕棉花，能均给你。等你做完姑子家孩子的，老太太你不能有偏有向，给外甥做鞋不能差侄子的，又需要棉花，我的也用完了，你咋办？”

    以许老太太偏心儿子的做派，邓琳琅的不是假设，而是马上会发生的事实。

    “我就一双手，她还能不让我睡觉天天纳鞋底？”郑秀敏自己的都没啥底气。

    孙桂英哼了一声：“她自己又没七老八十，一双底子也不纳？”

    邓琳琅觉得不在老太太帮不帮郑秀敏干活，关键还在许茂林的态度上：“许队长不知道老太太让你给外甥们做鞋吗？”

    “他就光用嘴甜乎人。”郑秀敏对许茂林的意见也不：“天天老太太糊涂了，让我别哪她一般见识。那是跟她一般见识的事儿吗，要不是我从你这儿拿了点布，今年全家别指望添一件新衣裳，老大结婚被子的被里都没有。”

    “那你跟许队长呀，把一家子还剩下多少布票、棉花票都摆给他看，问问他这些布票和棉花票准备给外甥用还是给儿女用。”邓琳琅是真没想到，外头处事头头是道的许茂林，对上亲娘居然是个愚孝的人。本来因许茂林帮助对他十分的好感，现在连三分也不到了。

    多亏郑秀敏的心胸大，人也十分乐观，外场一点看不出在家里过得这么憋屈。但凡心眼点，早把愁苦挂满脸了，许茂林还想天天在人前理道面？

    郑秀敏听了邓琳琅的话眼前一亮，很快又黯淡下来：“他肯定跟我，那几双鞋就差点棉花了，今年就凑和凑和吧。”

    邓琳琅要被气笑了：“那好呀，他想凑和你就把他棉衣拆了，用里头的棉花给他外甥们絮鞋里。”肉不割到自己身上不疼，想孝顺老人、照顾弟妹就自己来，克扣着妻儿算啥本事。

    孙桂英听得噗嗤一声乐出来：“到底是没结过婚的孩子。你郑婶子处处让着老太太，还不是心疼茂林。为茂林她连老太太都忍着，还能舍得拆他的棉衣？”

    自己枉做坏人了？单身狗的确不能凭着一腔孤勇评价别人的婚姻生活。

    邓琳琅有些不好意思的向郑秀敏赔不是：“婶子，我真不是要挑着你和许队长生气。就是觉得老太太不能因为年纪大，就啥是啥吧？再能陪许队长到老，将来相互照顾的肯定是你。同样的，要是把你身体熬坏了，将来也是许队长的负担。”

    前头邓琳琅的话带些孩子气，郑秀敏没咋在意，可最后两句却听到了她的心里，连孙桂英都想了一会儿才：“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平时也好骂也好，最后还得两口子相互照顾的多。你回去跟茂林好好，你们两个再能干，也经不起三家子抠搜。再你们建国眼看着该结婚了，新被褥也得预备起来。”

    总不能为了侄子外甥，儿子结婚连床新铺盖都没有。

    郑秀敏听了连连点头，觉得孙桂英这话更能动许茂林，也不再闲话，起身就要回家跟许茂林道道。

    “郑婶子不会跟许队长吵架吧？”邓琳琅虽觉得自己的都是事实，可许家夫妻两个都很照顾她也是事实。她不希望两个人因为自己的话起矛盾。

    孙桂英不当一回事：“两口子过日子还有不吵架的？秀敏要是早跟茂林吵吵两回，也不能把他娘惯成这样。”

    “唉，这新棉花可惜了。”看着拆开的褥子，孙桂英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开来，边叨唠着边拿盆要洗褥里——二妮的功力不深，自己刚尿就发现并推醒邓琳琅，所以棉花没完全浸透，褥面倒不用洗，只是半干的棉絮已经发黄，看着怪可惜的。

    邓琳琅有些促狭的：“要是许队长非得逼郑婶子再来找棉花，就把这块掏出来填他外甥的棉鞋里。”许家两夫妻中间，她自然更向着郑秀敏一些。

    “我看行。”孙桂英想想都觉得解气：“让他们占便宜没够。”

    “郑婶子咋这么好面子呢。”邓琳琅觉得郑秀敏有些死要面子活受罪。

    孙桂英自有她的理解：“她不好面子，不是还有许茂林呢？那些人的嘴里，黑的也能成白的，有一点风就能出雨来。生产队长不是那么好干的，真让老太太作没了，人家不老太太不心疼儿子，只会茂林没本事。”

    “一个没本事的老公公，谁家愿意把闺女嫁过来。你郑婶子两儿子都到了该成家的时候，能看着儿子光棍？”

    原来郑秀敏还有这层顾虑，只能可怜天下父母心了。邓琳琅有感而发：“儿女都是债呀。”比如那两个现在又一起看人书的丫头。

    一个连家都没成的姑娘，竟然叹息儿女都是债，孙桂英不知道该感叹邓琳琅成熟还是无病呻吟。

    “邓姐姐，邓姐姐。”许建功突然跑进来，呼呼喘着粗气冲邓琳琅喊：“你快躲躲吧，我娘要回我姥家。”

    这刚多大一会儿，就到回娘家的地步了，邓琳琅还得躲躲？本不拿夫妻吵架当回事儿的孙桂英都有些慌了：“好好的你娘咋要回娘家？你咋让你邓姐姐躲躲？”

    许建功总算喘均气了，脸气鼓鼓的：“我娘回家找不到棉花，我奶就给我大哥结婚准备了棉花，让我娘先用那个。我爹不话，我娘气的就要回娘家。我奶是邓姐姐挑唆我娘的，要来找邓姐姐算帐。所以邓姐姐你快躲躲吧，我奶那人可不讲理了。”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邓琳琅反而平静的问：“许队长是咋的，是要跟着你奶来跟我算帐吗？”

    许建功直摇头：“我爹拦着我奶呢。我奶发起脾气来，我爹多半拦不住，邓姐姐你还是躲躲吧。”

    凭啥？

    如果眼前不是许建功这个孩子，邓琳琅早把这两个字问出口了，她拍了拍衣裳，对孙桂英：“孙婶子，麻烦你看着点大妮和二妮。天寒地冻的也别麻烦老太太跑出来受罪，我去看看她跟我算啥帐。”

    许老太太能跟邓琳琅算啥帐？人家不该她不欠她，哪怕不均给郑秀敏棉花也在情理之中，她闹着找邓琳琅算帐，不过是吓唬大儿子两口子，不想在外人跟前丢面子的话，就得把给许建国结婚准备的棉花拿出来。

    反正大儿子是生产队长，比他弟弟和两个妹子都有本事，不怕建国结婚的时候，找不到新棉花。

    对于老太太的奇葩理论，郑秀敏已经完全免疫了：“许茂林，你娘爱找谁算帐找谁算帐去。不就是想让你丢脸干不成生产队长，让我三个儿子光棍吗？我跟你离婚，伺候不了你们娘两我就不伺候了，我带着儿子单过，你看我给儿子娶不娶得上媳妇。”

    邓琳琅进院听到的就是郑秀敏这番话，看到的是呆愣住的许茂林和许老太太。她看到二人，那娘两也看到邓琳琅，许茂林很是尴尬的没与邓琳琅对视，许老太太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好呀，我就你们城里人心眼多，欺负我们农村人。郑秀敏就是跟你呆时间长了，学坏了，心里一点没有这个家，闹着要单过。你心眼咋这么坏呀，挑唆着郑秀敏单过，好天天帮你带孩子是不是？”

    “娘！”许茂林觉得丢脸极了，大声喝口无遮拦的老娘后还得向邓琳琅话儿：“邓，老太太年纪大了，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邓琳琅不想同意许茂林的法：“老太太今年六十几了？我在光明生产队看到郑爷爷，好象比老太太还大几岁，人家天天都放牛挣工分呢。”

    别拿年纪大事，年纪大就有特权不讲道理？

    许老太太先被儿子吼，再被邓琳琅跟亲家做对比，气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这日子没法过了，儿子媳妇合着外人欺负他亲娘了……”

    “老太太，我可不是外人。不信你问问许队长，我现在大队部协助妇女主任李雪梅同志工作，现在正在对各生产队虐待外嫁儿媳妇的情况进行摸底。许队长，你们家这种情况就很典型呀。”邓琳琅看着地上干嚎的许老太太，即不惊慌也不劝她快点起来，不紧不慢的只对许茂林话。

    可怜许茂林一米七出头的个子，只能蹲在亲娘面前低声让她快起来，一句话也没法替自己亲娘。

    啥，她没虐待郑秀敏？刚才郑秀敏已经把自己被细麻绳勒出的血口子给他看过了。李雪梅摸底内容里还有一项是不孝敬老人？许茂林自己都觉得老娘非得盯着儿子结婚用的棉花过份了，自己该孝敬亲娘，可也不能连妹子和兄弟一块孝敬吧。

    许老太太见儿子只劝自己起来，却不反驳邓琳琅的话，心里也起了鼓。她平日就仗着大儿子是生产队长，在庄头不管跟谁话头都扬得高高的。

    刚才邓琳琅她在大队部工作，那不是比她大儿子还厉害？

    见老太太不吭声，邓琳琅看向郑秀敏：“郑婶子，你在家里是如何受虐待，以至无法跟许队长生活下去，想回娘家的，可以跟我详细一。如果情况属实，我们妇女工作组可以帮助你批评教育施虐者。”

    许茂林也不劝亲娘了，站起身顶着红胀的脸向邓琳琅：“邓，我是啥人你还不知道吗，咋会虐待你郑婶子呢。”

    “那可不一定。”邓琳琅笑眯眯看一眼坐在地上的老太太：“冷暴力也是一种家庭虐待。”

    “啥叫冷暴力？”院外看热闹的人头一次听到新词，个个都精神起来。

    邓琳琅顺嘴开河：“啥叫冷暴力，就是看似不人骂人，可话阴阳怪气，对人冷言冷语，在精神上压迫家庭成员，迫使家庭成员不得不按施暴者的愿望行事，都是冷暴力。”

    郑秀敏在邓琳琅刚来的时候，以为哪个看热闹的，把自己婆婆要跟邓琳琅算帐的事儿传过去的，心里十分内疚，连招呼都不好意思跟邓琳琅。

    及至邓琳琅三言两语就让婆婆只能坐到地上干嚎，郑秀敏心里十分痛快，由着许茂林劝老太太，她绷着脸就是不上前。

    等邓琳琅向大家解释完冷暴力这个新词，郑秀敏觉得简直到自己心缝里去了，以前怕家丑外扬让人笑话的心都淡了，扬起头向邓琳琅，也是看热闹的人：“对，我就是受了我婆婆的冷暴力。”

    许茂林恨不得捂住媳妇的嘴：“胡咧咧啥呢。谁家过日子没个马勺碰锅沿的，娘也没……”

    完全不下去了，因为邓琳琅刚才解释的头一句话，就是没没骂。许茂林只能听着郑秀敏接着往下：“许茂林，你亲娘都不顾你的脸面，我也得请老少爷们婶子大娘评评理。”

    “以前我从来没跟人过家里的事儿，怕的是给你许茂林丢人，你这个生产队长不好干。可我越不，老娘越得寸进尺。”

    “你两妹子都嫁出去多少年了，她们儿子都快该娶媳妇了，老娘非得让我给一个孩子做双新棉鞋。鞋底子我纳了，鞋帮也绞好了，可我上哪淘换那么老些棉花去？”

    “老娘非得让我把给建国结婚预备的棉花，给你外甥们絮棉鞋，我不听就我不孝顺，我跟邓学坏了。不怕大家伙笑话，要不是从人家邓那借了几尺布，你几个外甥的鞋帮都没处找去，是不是得把我儿子结婚的被面给他们当鞋帮？”

    许建国看向地上亲奶的目光里，不可能没有怨怪，默默站到郑秀敏边上，声音发闷却十分坚决：“娘，你要是回我姥姥家，我跟你一起去。我奶相中的那些东西都给她们，反正我爹能挣工分，让他都给我奶我姑好了。”

    “我也跟娘回姥姥家。”许建功跳着附和大哥的话。

    许建业和许翠芬虽然没话，从站的位置很能看出他们更赞同谁。

    许茂林很有家长威严的冲几个孩子吼：“你们跟着裹啥乱，还不快把你奶扶起来。”

    邓琳琅怕许家几个孩子反抗许茂林，郑秀敏无法收场，开口提醒许茂林自己的存在：“许队长，你离老太太最近，还是快把老太太扶起来吧。要是老太太冰着了，请大夫端茶倒水伺候吃饭，不还是你的事儿吗？”

    本就在扶老太太的许茂林手不觉一顿，想挣扎的老太太更不敢向下堕坐，顺着许茂林没大用力的手劲就起来了——院外人指点的声音她都听到了，邓琳琅刚才的话她更听得清楚。

    以前老太太作，是仗着郑秀敏哪怕吃亏也不往外，现在她当着这些人的面出来了，哪怕看热闹的都姓许，也没有一个人觉得老太太做得对。

    不光老太太的不是，连分家单过的许树林都给提溜出来了，纷纷把自己见过老太太拿许茂林家里啥东西，是怎么悄悄塞给许树林的情况，得明明白白。

    千夫所指的感觉真不好受，老太太有些后悔自己咋就那么嘴欠，非得让郑秀敏用建国的棉花。

    她明白得很，知道自己养老还得靠许茂林两口子。可她就是觉得自己年龄一天比一天大，出来的话一天比一天不管用，想要弄出点动静来，让人高兴也好难受也好，总得知道她老太太的厉害。

    没想到厉害过了头，竟然要被大队批评教育了。

    这下子老太太一声不敢吭，拉着大儿子袖子的手越来越用劲。

    刚才没叫动几个孩子，许茂林心里同样震惊。他一直习惯对几个孩子发号施令，从来没想过孩子们有一天不再听他的，而郑秀敏也没有象以往一样，帮着他喝斥孩子们，让他们听他的话。

    甚至郑秀敏在老太太的时候，虽然指着他的名字，却没有看他一眼。

    “秀敏。”许茂林叫人的声音不高，邓琳琅感觉到她和的身子绷直了些，有些刻意的拧了下身子，抬手帮许建国拍了拍袖子。

    “郑婶子，你要考虑清楚了，那我明天就向李主任汇报你们家的情况。”邓琳琅听出许茂林的松动，有意引导郑秀敏。

    现在舆论对郑秀敏很有力，可过一夜风向如何吹就不一定了——相对真正虐待外嫁媳妇的婆婆来，许老太太在儿女之间劫富济贫的行为，太容易被人、尤其是面对同样情况的老人们原谅了。

    “秀敏。”许茂林觉得自己没脸向邓琳琅求情，又叫了一声郑秀敏。

    郑秀敏终于把目光转向许茂林：“你还觉得我应该听老娘的，把建国的棉花让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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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