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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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男子二十冠而字,不过本朝大多的官宦人家,在孩子十五岁束发以后,便已经起字,只是二十岁行冠礼时才成为正式称呼而已。

    董灵鹫从来没有听到郑玉衡提起过他的字。

    郑玉衡稍微顿了顿,回:“臣还未有字。”

    董灵鹫便:“你家长辈若是没这个打算,哀家帮你办冠礼,也并非难事。”

    太后为天子之母,是天下人的长辈。以她的身份,想要帮谁办个加冠礼,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儿,没有逾矩之嫌。

    郑玉衡心中微动,只谢恩,但没有立即应承下来,禁不住想到:要是董灵鹫替他办,别的不,这半个长辈的身份就算是动摇不了了。

    他隐隐希望能破除所有年龄、阶层、观念的差距,让她成为红线的另一端。

    董灵鹫见他没有表态,也不强求,依旧倚靠在座上看他续画,一边跟王皇后、魏夫人两人闲聊。

    王婉柔大约料到此刻她的夫君、大殷的皇帝陛下,应该就在伏案疾书、皱眉苦思,但难得太后卸去事务,一身清闲,这种时候可比孟诚清闲时还要少。

    她提议道:“儿臣进来收了一副十分精巧的博古叶子牌,正愁找不到人打,今日想请母后指教。”

    董灵鹫虽然理解她费尽心思想哄自己开心,可无论是听戏还是叶子牌,她素来都是浅尝辄止,并不沉溺,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所以道:“怎么找不到人打,皇帝的嫔御都这么一心好学、修德养性?你凤藻宫的牌局,请不来人么。”

    王婉柔如实道:“儿臣牌技不好。”

    “你和张娘子两人,再把丽妃叫来。”董灵鹫吩咐了瑞雪一句,“去,你也给她们当个牌架子。”

    “是。”瑞雪行礼道。

    王婉柔叹道:“母后太过勤勉,从不贪图享乐,儿臣实愧。”

    董灵鹫瞥了郑玉衡一眼,见太医专心作画,眼睛一点儿也不乱飘,看不出心虚了没有。

    她捧茶慢饮,等到丽妃来,从旁观看她们几人玩牌,一侧是拢着双眉给她续画的郑太医。窗外光线熹微,香炉升起缕缕薄烟,光线中散着腾浮的微尘,一直照到她的膝前。

    董灵鹫突生一种岁月静好之感。

    在明德帝驾崩之后,她焦头烂额的日子总比舒心的日子更多,即便是闲下来,事虽然清净了,人却还没清净,因为政务有的可以延缓反馈,有得却连夤夜处理都嫌太晚,在孟诚能独当一面之前,夙兴夜寐成了一种必然的规则。

    幸而在春日时,她挑中了郑玉衡。

    他那时虽然鲜嫩、生涩,外表出挑,但董灵鹫没有在他身上寄予情感的厚望。她只将他当成一个陈设,摆在殿中,足够好看就够了。

    但郑玉衡比她想得要可爱得多。

    后宫安宁,前朝清明,一切按部就班。

    皇帝接的政务逐渐增多,如今连这种安详的日子,居然也能过上好几日了。董灵鹫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对于孟臻的怀念,已经间隔得越来越久——这位陈年回忆中的老友,他的痕迹正在被一点点消去,换上另一个人清润微凉的气息和啄吻。

    太后娘娘支颔沉思之际,郑玉衡正收了笔,扯了扯她的衣袖。

    “您看这里,”他轻声道,“用石绿可好?”

    董灵鹫端详片刻:“石绿,第几种?”

    “三绿。”他答。

    “你这设色倒很新奇,宫中画师喜好清雅留白,务求景致秀丽可餐。你这么画,笔法又这么不着边际,待会儿哀家收了画卷去让他们制屏风,让宫里的画师看见了,不准要暗地里骂这作画者放诞没规矩。”

    他低声道:“臣只为您没规矩,任他们去吧。”

    董灵鹫话语一顿,轻咳一声,转头由他去了,耐心地看后妃们打牌。

    丽妃头一次被慈宁宫召来,神采飞扬,格外喜悦,她人爱热闹,话又多,很是彰显存在感。

    丽妃牌技虽然一般,但这几个人里除了瑞雪,其实玩得都不怎么样。瑞雪姑姑自然不会在她们前头赢,所以甘韵儿以为自己技巧有长进,动不动就问太后娘娘:“您看这样对不对?妾是不是就要赢了?”

    董灵鹫含笑不语。王皇后蹙着眉尖,不轻不重地她:“别吵,身为宫妃,话怎么这样密。”

    丽妃道:“哎呀,二万。又是妾的。”

    她喜滋滋地把叶子牌取到面前,掀开几张,放在上面,笑得又甜又挑事儿:“咱们继续摸吧。”

    王婉柔哼了一声:“懒得理你,打不好别总烦母后。”

    “那也是妾的婆母啊。”丽妃不情不愿地道,“还不许人请教了”

    魏夫人因身怀六甲,个性娴静,自然不会参与进两位宫妃的话题,只是抿唇一笑。

    宫中好一阵子热闹,丽妃还真赢了不少筹码,数着牌跟她皇后姐姐讨牌局的钱,一团欢声笑语。

    在这种背景音之下,董灵鹫也觉得自己非常放空、十分安定。

    香炉上的烟烧得弱了,蒋内人上前更换。

    此时,一个急匆匆的背影从门转进来,一身秉笔太监的鲜亮公服,里捧着三本约有一指厚的奏本,最上方是一封黏着五彩羽毛、盖着红色封泥的信。

    宣靖云跨入门中,没有像往常一样先问问慈宁宫里头怎么样,而是直接从一侧进入,避开了各位主子们的位置,完全不经由其他人传递,疾走而去,一直到董灵鹫身旁。

    “太后,”宣都知低头递上,“马上飞递,六百里加急。”

    六百里加急,并不是指相距六百里,是换马不换人,日行六百里传递消息,一般只有军情才用此急报。

    他的声音很低,在慈宁宫打牌的嫔御们都没有听清,丽妃甚至都没看见宣都知进来,只有她畔的郑玉衡听到了只言片语。

    董灵鹫面色未变,没有表现出太鲜明的急迫之情,取下信件,朝身侧伸。

    郑玉衡立即将一柄裁信玉刀呈给她。

    瑞雪姑姑不在的时候,郑玉衡服侍得也十分顺心,对董太后一举一动的言下之意都清晰无比。

    董灵鹫用裁信刀拆了封泥,将里面的纸张抽出来,展信。

    她的缓慢地摩挲着信尾,很快便完毕,又将下方的几本奏表换上来,一本本飞快地看去。

    王皇后见她有了正事,立即压下声量,然后用力捅了丽妃一下,眉目微冷地示意她点声儿。丽妃原本不想听见,可发现是婆婆的事,乖如鹌鹑地捂住了嘴。

    几人的动作虽然还继续,但声音一下子就弱了下去。

    董灵鹫看了一会儿,一直将三本折子都看完。然后将信压在中,神情无波地抬起眼,跟王皇后道:“你们去凤藻宫玩儿吧,哀家有些累了。”

    王皇后等人起身行礼,她身侧的女使除了扶起王婉柔之外,还一同扶起了挺着肚子的魏夫人张氏。

    三人后退几步,正要离去,董灵鹫又忽然叫住:“张娘子的产期在什么时候?”

    王皇后答到:“产期已近,接生婆子、乳娘等都候在儿臣宫中,不会有差池的。”

    “好。”董灵鹫道,“去吧。”

    等到几人出了慈宁宫后,宣靖云立即给瑞雪打了个眼色,李瑞雪会意地让侍书女史等人入殿伺候。她一走到董灵鹫身畔,立刻就意识到这一次的事并非事。

    太后扣在信封上的指节绷紧。

    她心中一跳,从旁问道:“太后娘娘”

    董灵鹫才反应过来似的松开,重新展信,盯着信尾的那几个字。

    这信上的意思是,神武军去晚了一步,魏侍郎以命护送国库下达赈灾的账本,一直拖到耿将军率人登船。他被贼人砍了数刀,重伤昏迷,生死不知。

    她看了好半晌,忽然被冬日的空气给呛到了,捂着唇咳嗽了好几声,在疾咳中挑出一个间隙,声音有点哑:“拟旨。”

    “你,”她随意指了一个女史,“写。”

    这位侍书女史是第一次上差当值,被她的气势语气所慑,微微发抖地上前执笔。笔尖蘸了蘸墨,颤地有些握不住。

    董灵鹫咳嗽不止,抬喝了瑞雪呈上来的止咳梨汤,皱着一双远山黛眉,语气重了些,“郑玉衡。”

    郑玉衡立即上前,取下女史中的笔,眉目内敛地等候示下。

    董灵鹫这才口述下去。

    偌大的正殿当中,除了她微微沙哑、但字句清晰的声音之外,再无任何响动,连初冬寻找吃食的鸟雀也不敢落在屋檐上。

    董灵鹫了旨意后,已经口干舌燥。她最后道:“让耿哲就这么办吧,直接追查下去,不必太过瞻前顾后、别跟他们地方的人绕文臣那些混账弯子,如有阻碍、如有不合规矩之言,哀家特许他先斩后奏。要是出了事——有大殷的皇太后给他担着!”

    董灵鹫站起身,却没有回寝殿,她胸口闷得厉害,有些听不清东西,殿内又因保持温暖而没有开窗,便更加烦闷。

    瑞雪扶着她,一直走出宫门,立在长廊底下透气。

    董灵鹫这次是真被冬日的冷风迎面呛了一口。她喉间像烧着了一样,一股被激怒的急火从脏腑间返上来,几乎如潮水般撞着心脉。她走了几步,握住瑞雪的,继续道:

    “去告诉归元宫,从今日起,这件事要他日日决断,无论神武军的回报何时来,无论是多深的夜,他都得起来批复,来跟哀家、跟朝臣面议!这件事要是做得不好,岂非什么地方都能藐视中央,藐视天子?如今是惠宁二年,不是熙宁二年,在这个时候,都有人敢对钦差动,要是哀家死了,是不是立即就有人敢造他的反?!”

    “娘娘千秋万岁,绝不会”

    瑞雪的话还没完,董灵鹫被梨汤压制下去的咳声又更加剧烈地响起,她一时急火攻心,脑海眩晕,竟然随着咳声吐了一口血。

    瑞雪吓到不出话,一瞬震住了,回身喊道:“让郑大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