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 7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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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处采选女官预备役的人马都回到了宫中,这一段时间他们的工作可以是卓有成效。

    采选女官当然不会去那些王公贵族之家,这一方面是不想自讨没趣,另一方面也是一种传统宫中防备着涉足权力的女官与外廷关系太深,所以自动避开了和王公、高官有关系的女子。

    而出身等而下之的女子,她们有的是本身就很愿意来做女官,有的是不那么愿意,但家里愿意。还有的,自己和家人都不愿意,却不敢得罪皇家,只能领命答应——虽然过去也有拒绝了皇家征召的女子,也不见她们因此遭了打击报复,但普通人对皇权的敬畏是刻在骨子里的。

    退一步,真是个豁达的,自己和家里拒绝之后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忧虑,外人也不见得能如此啊。最简单的,这个女孩儿在婚姻嫁娶上就要减分了,只能嫁比自己差很多的人。至于之前相配的人,考虑到得罪皇家的风险,就另择淑女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大家都不想担风险的。

    所以总的来,征召十个,九个都能得到肯定答案。

    征召杨宜君的女官为赵娥奉上两样物件,其中一个是鞠球,一个是一张花笺,上面有杨宜君写的一首词。

    “大娘娘请看,这便是那位杨氏娘子所做。”杨宜君答应了征召,女官便索取了她的女红作品,还让她写了一首诗词。因为那会儿是元宵节后,特意是以‘元宵节’所见所闻命题的。

    不是所有被征召的娘子都被索取了这些,杨宜君有这个待遇是赵娥对她印象特别深的缘故。当时那位高家的公主真是极力称赞了她一番,她又和这位公主没有半分干系,赵娥自然多有留心,觉得就算没有她的那么夸张,也该有几分意思的。

    赵娥把玩了一会儿鞠球,笑着点了点头才放下。然后拿起了花笺:“听这杨家娘子是个才女,她的诗词品格不凡,还在蜀中印书发卖,那书的是老大学问——哀家来瞧瞧”

    “是一阕青玉案啊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注一)

    读过这阕青玉案,本来就很安静的殿内越发针落可闻了——这委实是一首好词,好到哪怕在场没什么文学修养的宫女一听,也觉得真真好到了极点,一时之间有不出来的感触。

    赵娥也是大族贵女出来的,当然也通诗词。在闺阁中和姊妹联句作诗,她还是常常拔得头筹的那个呢。她的水平不能和真正的大诗人、大词人相比,可是品味绝对够高,所以一读这词,她就知道词人绝到了什么地步。

    她身边这些人觉得这词好,但到底有多好,真不见得一下就品出来了。

    她自己也因为这阕青玉案怔了半晌,回忆起了一些往事。良久才道:“写的真是极好极好的,怎么就那么好了呢?”

    “天下有这般才女,方知女儿家本就不让男子,只不过大多不能扬名,也就无人知道了。”

    了这话之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问征召杨宜君的女官:“这杨家娘子可是有情郎了?”

    主要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句,很容易一下想到情情爱爱。如果写词的人是男子,还能有别的联想,男子用男女之情暗喻君臣,指代抱负也挺常见。但写词的人是女子,就让人有些不安了。

    赵娥不希望征召来的女官心里有怨气,今后又因为存着这段,惹出什么宫廷丑闻来。

    过去也有女官与外男相好,趁着出宫办事的会,男女狎昵,最后事情败露的。

    女官连忙道:“都查过了,绝无此事大约只是写诗作词,一时寄情而已。”

    赵娥对此倒是不怀疑,诗人词人就是这样的,本身不是写男女之情的,只是借男女之情抒发别的感情,然而就是这样,却能写出让女子都感动的爱情诗词。

    这种事有什么道理可讲呢?

    服侍赵娥的女官在旁凑趣了几句,又看到了赵娥之前已经放下的鞠球,就:“这位杨家娘子是个才女,只是女红差了些,这彩球也是十分讨巧了。”

    鞠球是杨宜君亲做的,看上去挺精致漂亮的,特别是对没有见过这种东西的人,更有一种新鲜感。但在场都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女红精湛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当然能看出这个东西难度。

    纯以女红而论,这属于是简单的了。

    “讨巧便讨巧了,人无完人也是自然的这杨娘子才学那样高了,哪里还有恁多心力将女红也精熟。”这话是赵娥的,她开口了,其他人自然只能应喏称是。

    其实在评判其他女官时,各方面的素质都有考察。女红作为女子的本功,绝对是重中之重(哪怕她们做女官之后,其实用不太到女红),不会因为才学更高,就放松了这方面的要求。

    只能一阕青玉案已经超过了所谓的‘才女’了。

    洛中永远都不缺才女,高门大户的女子更容易扬名,出名的才女也多是从她们中去。但即使是外界吹捧的神乎其神的才女,赵娥以一个过来人的眼光看,其实也是言过其实了。

    她们也有一些才华,但都没有传的那么不凡。

    而能写出青玉案的杨宜君,诚如她所言,不是在女子中拔尖了,而是放在所有人中都是出类拔萃的。她看过了这阕词,眼下又忍不住拿出来读,读完之后道:“到此词,天下元夕词皆废。”

    得了赵娥这样高的评价,下面的人心里也就有数了,知道被征召的女官预备役们进宫,这位杨家娘子必然中选!而且中选之后还不能随便发个地方,得重用才行。不然事后大娘娘再想起这个她如此称赞的娘子,问其去处,去处太差岂不尴尬?

    就算这个人素质不合女官的要求,这也是不行的。问题的关键也不在她的素质是高是低,问题的关键是,大娘娘都这样称赞了,下面的人有没有眼色——到时候大娘娘首先想到的不是一个才女,其他方面却十分欠缺,真是可惜,但女官们如此处置,也有她们的道理。

    首先想到的是她的话有没有用,下面的人是不是不重视她。

    抱着这种心思,又过了数日,出了晦日之后,宫中就派车马,将征召的女官预备役们接入了宫中。

    这里的晦日,其实就是正月最后一日。这是非常古老的传统了,视每个月的最后一日为晦日,而一年中最后一个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尤为‘晦气’,所以叫‘大晦日’。

    杨宜君在家郑重地拜别了父母和兄弟姐妹,这才登上了宫中的车。

    她知道很多时候都是家人包容她,包容她的任性,为此她让家人伤心,甚至还给家里带来了麻烦如果,如果她能体谅爱自己的家人一些,她就不该如此。但没有办法啊,她已经看过最广阔的世界了,根本无法打碎自己的骨头,好让自己能被装进一个狭的套子里。

    她本质上果然是一个最爱自己的人,做不到为了体谅家人,选择如大多数娘子那样,按部就班、循规蹈矩,过完世俗意义是幸福完满的一生。

    所以拜别家人时,她是真的有愧疚的,上马车时,她回过头来,嘴唇翕动,道:“爹、娘——女儿不孝——”

    她这一,眼泪滴落,周氏的眼睛也红了,最后她消失在马车车帘后,而马车在宫人的护送下走门进了宫,是无声无息的。

    这一天,这样无声无息进宫的女子还有好些个。

    作为女官预备役被征召的女子总共有二十名左右,另外还有二十名宫女,她们因为足够出色,获得了成为女官的资格,和被征召来的娘子一起接受六局二十四司的检验。

    “诸位既到此处,就该知晓规矩”对她们话的是尚宫局的两位尚宫之一,钱尚宫。她主要是和所有人打个照面,给个下马威的。

    除了告诫女官预备役们要守规矩,她还明了今后一个月内的安排。

    今后一个月是考察期,考察她们这些女官预备役合格不合格。按照事先的计划,这次只有二十人能成为真正的女官,也就是一半的合格率。而明白这一点后,在场的女子都互相看了看,心里各有想法。

    考察期内,她们四十人被分为十组,每组四人——她们会在六局二十四司不同的局司轮转,在不同的地方,每组就会有不同的女官带她们。轮转的时候,带她们的女官会根据她们的表现给出评价,重点不是在所有局司都拿到合格的评价,而是在多数合格的情况下,得有几个特别优异的评价。

    因为这会决定考察结束后,有没有局司愿意接纳她们。

    “姐姐好,女蔡淑英,家中行九,叫我九娘便是了。”同组之中,序了齿之后,一个姑娘便对杨宜君叉行礼。她和杨宜君一样,都是外头征召来的,父亲是一位教书的夫子,她也是从读书的。

    同组之中还有两位,都是宫中宫女出身了。这似乎是故意的,分组的时候都是两名征召来的配两名宫女。

    她们也简单自我介绍了一回,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今年二十五岁,名叫黄兰香,年纪稍些的也二十一岁了,名叫马珍珠——这很正常,一般的宫女想要奋斗到获得升女官的会,都不会年轻了。

    四人了各自年纪、姓名,互相道了姐姐妹妹,一时之间也就无话了。本来就是陌生人,接下来还得做竞争对,能气氛热络那才是见鬼了。不过杨宜君和蔡淑英不是找事儿的人,而黄兰香和马珍珠人在宫廷呆了许多年,人情上自然是历炼出来了,面子情很会做,所以一时之间彼此也是相安无事的。

    尚服局给四十名女官预备役送来了衣服,这种衣服和女官们穿的袍子款式是一样的,只不过一来统一用一种浅绿色,和各局女官都不同。二来,她们没有女官们戴的硬幞头(男子官帽也常见硬幞头),束腰也不许用革带。

    眼下送的是春衣,所以是不薄不厚的,每人两套。

    晚间,大家试了这袍子,就聚在一起改衣宫里给娘娘们每季做衣裳,都会特别量体裁衣。至于对另外的人,就没有这么用心了,东西质地不差,不会丢了皇家的脸面,但却能在细节处看出没用心。

    比如现在送来的衣服,都是一般的大,每个人还要根据自己的身量修改一番。

    修改这些衣服时,马珍珠就和同组其他人,主要是杨宜君和蔡淑英起宫中之事:“宫中一向如此,别我们这些连女官都算不得的了,就算做到女官,五品、六品,也不能有量体裁衣的待遇。以前我是在尚攻局当差的,跟着一位正七品的典彩做事,每季有官服下发,都是我替那位典彩修改的。”

    “人家起来觉得不像,宫女也就罢了,女官何等样人,都是有官身的了,怎得如此,就分不出人与她们好生做衣么?其实这话就是外行了,他们也不想想偌大一个皇宫,里面有多少人。”

    “如今宫中主子还少些了,先帝时候宫中妃嫔众多,还有许多没成年,便没有出宫的皇子公主林林总总,六局伺候这些人便够了,一些够不上的主子也得将就呢!更何况这之下的了。”

    杨宜君想想,也觉得这话挺有理的。此时什么是都只能靠人工去做,宫廷中的贵人待遇又高,供养一个就了不得了,这么多人,想要个个伺候的面面俱到,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影视剧里,宫斗场景,一些低位嫔妃总是待遇不够,份例拿不到好的,也不都是夸张——其实就是宫里人的不可能做到人人满意,于是就只能捧高踩低了。至于那些原本在低处的人,会不会有朝一日得势了,就发起报复?大家一般是不担心这个问题的。

    一来,捧高踩低并不是某一个人的行为,而是宫廷上上下下所有人的行事方针。这种情况下,报复,报复谁呢?最多就是报复几个特别欺辱过自己的。而一般的宫人就算捧高踩低,也不会搞得这么难看,特意针对谁。

    二来,位于低位的人想要出头得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大多数人就这样默默无闻过去了真要是那么容易出头,也就不必有白头宫女玄宗的事了。

    这种事就和买彩票中奖差不多,一般人哪里会担心今天得罪的人有朝一日中大奖,然后找到会报复自己。

    大家一起改衣服,属杨宜君做的最差最慢,毕竟这些活儿她平日是真的不做的。至于像黄兰香一样,还能再袖口领口这些地方绣上花样,而又不违反规定,那是想都不用想。

    不过好歹她和大家一起结束了工作这主要是因为她的身量标准,身材合度,配合这种制式的衣服,需要修改的地方本来就不多。甚至她都可以不修改的,直接上身。虽然这样会有些不合身,但也在‘合适’的范畴内,毕竟此时的衣服都有余量,没有谁是穿紧身衣的。

    见杨宜君这般‘笨笨脚’,蔡淑英就笑:“杨姐姐在家中必有不少婢女侍奉,平日里动针线忒少”

    蔡淑英是这样,语气却是很轻松的,明显是玩笑话,杨宜君也不放在心上。倒是听了这话的黄兰香也笑了,跟着:“女红乃是本功,挑女官也是极看重女红的,妹妹可要用心一些了。”

    话起来算是关心,但其中阴阳怪气,别是被的杨宜君了,就是有点儿天真娇憨的蔡淑英都听出不对劲了。

    杨宜君并没有和她对上,只是‘哦’了一声,就不再话了。于是气氛冷了下来,话就撂在那儿了。

    黄兰香依旧是笑着的,问:“怎么,妹妹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么?我知道,妹妹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书香门第,家中也富贵,可这也不是做不好女红的缘故罢?女红乃女子本功,洛中多少名门贵女,那样顶顶高贵的,她们的女红也不曾懈怠呢。”

    杨宜君摇了摇头:“没什么不对的,你喜欢就好。”

    黄兰香看着杨宜君面色平静,似乎真的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既没有因为她的话生气,也没有因为她的话惭愧,她这才不快起来——无论是生气,还是惭愧,都明重视。现在这个样子,只让黄兰香觉得杨宜君看不起自己。

    她不能当惹事的那个,她知道考察期间最重视这个了。谁要是和其他人磕磕绊绊的,连一个月的表面平和都维持不住,只会被当作是性情不好、脑子也不好,首先刷下去的就是这样的人。

    这一回散了,杨宜君和蔡淑英结伴去洗澡时,马珍珠就与黄兰香道:“姐姐这是怎么了,都在宫中多少年了,怎么今天这样不庄重起来了?”

    以黄兰香的年纪,在宫中至少有十年的资历,事实上她是十三岁入的宫,在宫中已经十二年了。这么多年的宫廷生活,按理来,原本是块爆炭的,也该成为一块石头,一块打磨的光润平滑的石头了。

    不这样,是没法在宫中活这么多年,如今还得到宝贵的升女官的会的。

    所以在刚刚,她很不该那样怪话就算一时了怪话,之后也该立刻描补回来,而不是负气一样,还要继续——要知道,她们在宫中,首要学的不是做事,而是话!所谓祸从口出,可不是笑的!

    宫中给女官、年长的宫女一个规矩,那就是宫女犯了错,可以罚,站墙角、晒日头、跪瓦片,都可以。也可以打,而就一般宫女的体会来,直接被打,还要比罚舒服一些呢。

    但就是不能‘骂’,祸从口出,骂人的时候不妨被人听见了,者无心、听者有意,正合了者的心病,就容易觉得这是在指桑骂槐宫里的阴私之事实在太多了,一句阴阳怪气的话出去,正好杀伤到某一个人,甚至某几个人,几率是极大的。

    到时候引出许多事端来,真是无妄之灾。

    就刚刚那几句话,在场许多人都听到了——哪怕是宫女出身的,也有人女红一般呢!毕竟不是人人都分到了尚服局这类地方,也不是跟在主子身边,就要负责做女红活计。

    至于外头来的那些娘子,也是一个道理,女红是本功没错,可从做得少,或者就是没天赋,可不就女红技艺寻常了么。

    她这话出去,一下得罪了多少人?

    黄兰香听得她这样,脸上也有悔色一闪而过,但她很快就遮掩了过去,道:“不过是两句真心话罢了,我的又有什么错呢,她女红不好是真,还不能叫人了?好心劝她,难道不成?”

    她这样,马珍珠就不劝了她能猜到黄兰香刚刚为什么那样。

    黄兰香今年二十五岁,这正好是放出宫去的年龄下限,大于二十五的宫女是能发出去的!而错过这次放出宫去,下一次不定就是十年后了,她那时都三十五了!这个年纪在如今,直接就可以考虑养老之事了。

    三十五岁的女人,做人家婆婆绰绰有余,不少都做祖母了!一句‘中老年妇女’,绝不为过。

    所以对于现在的黄兰香来,做女官就是唯一的指望了不然要指望十年后三十五岁,以一个宫女的身份出宫,然后孤独终老吗?

    她没有想过回家的事,她的父母早死了,兄嫂在她孩提时就待她十分刻薄她当初资源报名入宫,也是为自己挣一条活路。

    而‘杨宜君’,她们是听过的,应该宫女出身的二十人都听过她。她的那首青玉案得了大娘娘喜爱,都传开了!都,哪怕她表现得再不好,也一定能被选入做女官。

    她们的分组是有意义的,一般来,一组之中会要两个。不会出现某个组全要,另一个组全不要这种事——同组之中,彼此就是直接竞争对。

    在正常只有两个名额的情况下,杨宜君已经先占了一个黄兰香失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