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月笼沙(一)
寻常门派联姻叫喜结连理。仙魔两族联姻, 那叫各怀鬼胎。
这头新郎官悄无声息地移花接木了。
那一头,仙派的人也没闲着。
四处奔走的探子、八方联络的暗哨,还有暗暗跟在仙派赴宴送亲队之后的一众门中高手。
仙派的人两日前出发, 一路骑马赶来,依旧是青袍翩翩, 难见风尘。
各个手上拎着剑, 气势汹汹, 看起来不像是去吃酒的, 像是去吃人的。
队伍在林中道停驻休息, 侧耳交谈中,抖擞精神的老妪走上队伍前。
“此番魔族忽然联姻, 目的不明,且从前春渺的事情尚未下定论,我看那谈昭,居心叵测。”
仙风道骨的白眉男人面容严峻:“郦儿在信中都得明了了,谈昭早已承认了和那叛徒的勾当, 此番要求联姻, 便是欲要将她扣下,以此挟持仙派。”
“可春渺分明不是那样的孩子,她——”
“够了!”叶迁厉声反驳了她, “寒山师伯可不要忘了,咱们此番来是为了什么, 凡事以大局为重。”
林中风穿树而过,留下窸窸窣窣的响声。老妪面容晦涩, 嘴角动了几下, 最终叹了口气, “罢了, 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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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方山上,谈昭天没黑就回来了,回来时手中还拎了一个的食盒,盒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熟肉沫和鱼糜。
“来,咩,多吃点才能长高高。”
谈昭将食盒放下,看着猫低头吃肉后,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叶春渺从食盒前抬起脑袋,目光追随谈昭的背影离去,黑糊糊的鼻头上挂着一点肉沫。
和谈昭相处一月有余,从她自己的视角看,他不该是个喜欢斗的人,平日连魔族的事务都不大惜得管,更遑论征服仙派的野心了。
当初的仙魔大战,确实不太对劲。
叶春渺若有所思地盯着食盒看了一会,突然想到了什么,它瞥了院外两眼,蹲下前肢,一口咬在食盒的木制手柄上,然后撅着屁股吃力地把食盒拖到了院子门口。
放下食盒,她抬起脑袋往四周扫视一圈,然后哒哒跑到墙角叼了两块黑炭在食盒边放下,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她叶春渺可不是什么知恩不报的猫。
黑炭配黑猫,刚刚好。
………
夜间的山上湿气重,谈昭回来时黑襟袍角挂了风霜雾气,鸦青色长发缠着红绸拂着眼下。
他从月色下走回来,妖冶得像只噬人的精怪。
“还没睡啊?”男人拭了拭手,指尖蹭蹭猫下巴,传去几丝寒意。
也不知怎的,明明是谈昭成亲,叶春渺倒是睡不着,一夜清醒着脑袋想七想八,怏怏地杵到天际露出鱼肚白才稍稍有了些困意。
看了眼刻漏,接近卯时,按寻常成婚礼制,谈昭是要开始准备了吧。
叶春渺强撑着眼皮坐了起来,一颗凌乱的脑瓜伸出窗外左探探、右瞅瞅,旷野寂静无垠,昏白交错,除了院角墙沿上盘缩着的那团黑影,边没有其他气息了。
回头一看,谈昭也正躺在床上寝得理直气壮。
叶春渺从榻上跃下来,蹦到床头,爪子带着私气重重地拍在男人流畅鼻梁上。
喂喂,起来了。
今天你成婚啊喂,别睡了。
也不知谈昭是真忘了今天是他的婚期还是怎的,一双狭长凤眸迷离微张,大掌便随之落了过来,不由分地捞了猫,往自己被窝里一塞。
叶春渺只觉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拔出自己乱糟糟的脑袋时,整只猫已经陷进了谈昭的怀中。
属于男人的气味铺天盖地笼罩而来,他的胳膊像把大钳子,将她牢牢地桎梏在了胳膊肘里。
“嗷嗷!”
叶春渺一口咬在谈昭胳膊上,他却似被蚊子叮了一口似的,不痛不痒地摸摸手臂。
他闭着眼,嗓音带着不浅的疲惫感,慵懒笑道:“好了,乖一点啦,陪谈昭昭再睡会。”
叶春渺仰起毛茸茸的脑袋,谈昭的面容猝不及防以一个极近的距离撞进她的瞳孔。
窗外月牙未落,淡淡光晕洒进窗子,落在男人纤长鸦羽上,投落一片浅浅的阴影,他的眼下确实添了两抹乌青,呼吸时浅时重,纵时睡着了,眉心仍微微蹙着。
许是月色蛊惑,雾气撩人,叶春渺望着咫尺的睡颜,竟鬼使神差地生出了些微不忍。
须臾,它收回脑袋,没有再挣扎。
切,这么虚弱,看你晚上还怎么洞房。
……
秋雨接连下了几场,永玉乡一夜入冬,彼时茂盛的河岸绿柳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
仙魔联姻,百年未见,永玉乡城门大开,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有些是受了邀的,有些则是不请自来的。
万众瞩目中,仙派之人高昂着头颅从城外骑马进来,一道道白颈引长,像极了河边的大鹅。
前来迎接的是魔族长老。
活了半老八十的人都是人精,自然知道什么叫惺惺作态,什么叫笑里藏刀。
几个老头面对面寒暄了几句,叶迁弯着眼角褶子道:“咦,怎么没见魔君?”
长老:“哦,魔君忙于准备婚宴之事,实在抽不开身,叶门主见谅。”
就是不待见你们呗。
叶迁往魔族人身后瞟了几眼道:“那女呢?”
长老笑容可掬:“令爱奔波数日,正在我永玉乡塌下休息呢。”
就是被软禁了呗。
叶迁脸上褶子肉眼可见地颤了颤,然后点点头,和几位长老亲密相伴着走进城中。
那一头,叶春渺再醒时,房里已经没了谈昭的身影,而窗台上正蹲着一只黑猫。
山下锣鼓喧天声隐隐约约传来,叶春渺恍惚着坐了起来,目光穿透窗子望向远处。
这个时辰,仙派的人应该已经抵达魔族了。
墙头两道风声,“咻”的一下,一颗黑乎乎的猫脑袋从窗台下拔了出来:“喂,东西,想不想看热闹去?跟爷走!”
……
长街沿着金河探开,长长一条仿佛直通天际,喧闹的风在高空卷积,时而吹过房瓦上两只猫的耳朵尖。
永玉乡倒是没有想象中那张灯结彩、万里红妆的盛大模样,热闹没有,反而还有几分……凄凉?
长街该开的店照样开,该买菜的妇人照样买菜,唯一贴合一点气氛的,大概就是那朵掉落在桥墩后的红色绸花了。
叶春渺疑惑地扫了扫尾巴,她本是算寻去娶亲的住处探探仙派来人的,可大街过于凄凉,她甚至分不清是哪座宅子要娶亲。
不是吧,谈昭娶亲就这待遇?
难不成谈昭还真被魔族排挤了?
有妇人正在窗台纺衣裳,就听隔壁房顶两只猫在“咩咩”“嗷嗷”地交流着什么。
黑猫站在叶春渺身后不远:“东西,魔君要成亲了。”
叶春渺点头:“我知道。”
黑猫天蓝色瞳孔一眨不眨盯着叶春渺的后脑勺,褐色瞳仁在日光下缩成一条细线。
它一本正经道:“我们猫是很专一的,我知道,魔君对你来,是你的唯一……但是天要下雨,魔君要娶妻,这是没办法的。”
叶春渺回过头,有些呆怔地看着它。
黑猫笨拙地舔了舔它的后脑勺:“你哭吧,爷我陪着你。”
叶春渺眨巴眨巴眼反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只不足三岁的猫是在安慰她,并且觉得她因为谈昭心底以后就不止只有她一只猫了而难过。
有些好笑,又有点感动。
“那什么……我没想哭………”
叶春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只黑大傻笨拙的安慰,它的舌头粗砺,细细的倒刺把猫脑袋上的毛都逆着扫了起来。
一颗脑袋球,又秃又炸。
叶春渺满头黑线,余光瞥见屋角巷子里十余只猫往一处蹿了去,赶忙跟了上去,“它们去哪里,快去看看。”
“等等我!”
两猫沿着屋檐跟着地上猫眯的轨迹,一前一后在巷角跃了下去,然后掉进了十余只猫群中,猫群来自四面八方,似乎受了什么吸引而来,最后都在这个死胡同停下,抢夺墙角的一袋鱼干。
这儿为什么会有一大袋鱼干?
叶春渺蹙眉,惊觉不对时,一道大网已经铺天盖地地罩了上来。
“咩嗷!!!!”
“喵?!!”
猫群顿时惊起,弓背竖尾弹了起来,乱作一团。
黑猫警惕敌视地竖起背挡在叶春渺身前:“躲我后面。”
“啧啧啧,一袋破鱼干就把你们全骗过来了,猫果然是傻啊!”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从巷子拐角绕了出来,大致是今日城中往来人多嘈杂,以至于在场猫群都没有发现他们俩的存在。
两人都是仆役扮相,腰间都挂着“岳”字的令牌。
是岳天群的人。
高的那个道:“今日魔君大婚,定无闲心管猫,咱们就趁机抓猫。那只贱猫偷吃了老爷的归元丹,咱们把它抓去炖药膳呈给老爷,老爷必定重赏咱们!”
矮个踹了踹死胡同里挣扎的大网:“可这一抓抓了这么多,咱们怎么知道哪只才是魔君的猫啊?”
叶春渺胡须一颤,心中叫苦不迭。
不就不心嗑了那老头一颗药丸,至于这么穷追不舍么??再这都多久了,排都排光了,他还想吃药膳呐?
高个仆役道:“嘿嘿,我记得,魔君的猫好像是叫什么咩?”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以手掩嘴,放低声音一起对大网里的猫群唤:
“咩?咩?”
“哪只是咩啊?嘬嘬嘬………”
叶春渺默默退后一步,然后把脸扎进了黑猫茂盛的毛发间,挡住脖子下的“谈”字挂牌,一声不吭地装死。
我不叫咩,咩不是我。
我叫鼻屎。
作者有话:
从前的阿渺:你才是鼻屎,你全家都是鼻屎!
现在的阿渺:没错,我就是鼻屎!(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