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月笼沙(二)
叶春渺原的在十三系自诩博览群书, 笃信事在人为。
可今日一行,倒真让她信了民间那句话。
真是倒霉他娘没给倒霉开门,倒霉自己破门而入了——倒霉到家挡也挡不住!
你这谁一下子莫名其妙给人捅了一刀, 连个杀人凶手的面都没见着就死了,完了死还没死透, 一睁眼变成一只又丑又秃的猫, 还被个疯男人捡走, 一天到晚不是被这个疯子抓, 就是被那个疯子。
怎么?
难不成她上辈子是一脚踢翻了玉皇大帝的琼瑶不成, 至于这么报复她?
——半个时辰后,叶春渺被岳天群单独从网兜里拎出来时, 如是想到。
“好,办得好!重重有赏!”岳天群抬手示意下人,马上便有人拿了绳子来捆她。
又是他。
这人倒是执着,只因她不知死活吞了他一颗丹药,至于这么斤斤计较, 对一只猫追杀至此?
叶春渺又惊又疑, 却又在两个下人的桎梏下不能挣脱分毫。
在惊慌中沉下心来,抬眼量周遭。还是上回岳家的别院,明明是谈昭成婚, 今日岳家却格外热闹。
院子里,除了岳家一伙以外, 还坐了四五个批黑大褂遮脸的骇人身影,也不知是修的什么邪术, 光是瞥去, 便觉得身后冷汗津津。
电光火石间, 她想起曾听寒山师伯提过一嘴。
江湖上有伙臭名昭著的蛆虫, 名唤活人冢,专靠发死人财为生,何处有权贵人物毙命,必是他们头一个到场将人尸首带走,敛尽人财,再向前来讨要尸身的死者家属敲诈一笔。
有时江湖风平浪静,找不到抢死人的活儿,他们便制造死人。时间久了,便发展出了别的业务。
总之就是谁见了都觉得晦气,几乎是人人喊的地步。
而这活人冢里的人练了一种邪术,通身皮肤惨白,不得见日光,话阴柔似女子。
“岳老爷,这是?”这人语调便是如此。
“呵呵,让诸位见笑了,这猫过去偷吃了我的归元丹,此番抓它回来,是准备炖药膳去也算是,物尽其用吧!”
叶春渺蹙眉,心中惊魂不定,一面警惕着岳天群想对她做什么,一面混乱思索着今日仙魔两派大婚,活人冢的人来凑什么热闹。
黑袍人道:“岳老爷找寻归元丹,那想必知道,还魂丹的功效吧?”
岳天群提了提眉,不语。
黑袍人默了须臾,隔着袍子和同伴对视一眼,然后从袖子取出了一个盒子,细白得像女人的手慢条斯理扣了扣盒子,推了过去。
“听闻岳老爷早年练功走火入魔,虽是挺过来了,可平日里总是力不从心,运功不能超过半个时辰,不知岳老爷对这还魂丹…可有想法?”
岳天群本还带着几分质疑的神情倏然变化,他拿过盒子,心翼翼地掀开看了眼,顿时凝眉变色。
“这还魂丹可是魔族献祭之物,由几位长老看守在祀船上,你们是如何……”
“那自然不是我们拿下来,是你们魔君自己偷偷摸摸从花船上带下来的……下了花船要再动手,那可就不难了。”
黑袍人顿了下,惨白得异于常人的手指头再度搭上盒子:
“我们要的,唯有那祁支一人,只要岳老爷与我们合作,我们便可允诺,除了这还魂丹,就连那谈昭也一并交由岳老爷处置。”
他们的目标竟然是祁支。
叶春渺心中一晃,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看向黑衣人。离她最近的一人似是察觉到了落在身上的视线,笼罩而下的黑罩抬了一抬,露出一截惨白的颚。
她忙不迭收回了目光。
她自己都自顾不暇了,哪儿还有余力去操心祁支的事。
岳天群握着盒子斟酌再三,没有应允,旁边的岳天韦以为他不应,急道:
“大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如今魔君对咱们岳家愈发冷落,咱们要让魔君知道,没有咱们岳家,他什么也不是!”
“住嘴!”
岳天群冷眉斥责了他,粗犷的指节摩挲着掌心盒子,终于犹豫再三地点了头。
“岳老爷明智,那在下便先告退了,婚宴开始时再见。”
黑袍几人垂首离开,偌大的院子便静了下来。
微弱杂乱的猫叫声也从围墙后传来,其中一道是黑猫担心的声音。
叶春渺甩了甩尾巴,没敢应声,因为这头岳天群已经得偿所愿地朝她走了过来。
叶春渺哆嗦着抖了抖脖子前谈昭的挂牌,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迫切地希望谈昭出现。
但大概是美娇娘在怀,无暇顾及家里的猫,周遭云淡风轻,没有一丝谈昭的迹象。
反而是耳旁“咯嚓”一声,岳天群开了装着还魂丹的匣子。
“恭喜大哥,贺喜大哥,苦寻了这么久的还魂丹这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加上那归元丹,大哥便是多了一条命,日后便安全了!”
岳天群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捻出盒子里一指粗的褐色丹药左右端详,最终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哥,你那几个黑衣人是什么身份啊,他们既然那么厉害,自己进去不就行了,为何还要这么周折来寻咱们?”
岳天群沉吟,回头道:“江湖熙熙攘攘皆为利来,既是对我们有好处的,就别管那么多了,当心惹来麻烦。”
“知道了,大哥。”
将还魂丹收好,岳天群背着手在五花大绑的猫身前踱步两圈,而后似是想到了什么,终于停下了脚步,随后抬手挽起了自己的袖子。
“取我的短匕来。”岳天群眯起眼睛,像欣赏一件待解剖的尸体一样,认真地端详起了猫。
叶春渺被岳天韦掐住了脖子,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狰狞二人逐渐靠近。
“老爷,您的短匕。”
岳天群接过刀,慢条斯理地抽开刀鞘,眼角闪过一丝阴狠。
然后毫不犹豫,带着十分的果决,猝然刺向了猫后腿!
“咪呜——”
一瞬间的撕心裂肺。
剧痛。
无以复加的痛。
那一瞬间,叶春渺近乎要昏死过去。她从未感受过较此更为剧烈的痛。
比之当初一击毙命的伤,后腿处的刀刃,是尖锐的、持续的、无比的剧痛。
扎进身体里的刀刃,每一寸、每一毫都清晰无比地刺痛着她的神经,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处感官。
而在那一瞬间,她听到了自己凄厉的惨叫,撕裂一般的一声惨叫。
院墙外,黑旋风听她的惨叫,大概是以为她要死了,也瞬间爆发出的尖锐嘶哑的嚎叫声,惹得看管的士卒又是一脚。
“老实点,一会才轮到你们!”
“呵,贱畜。”见刀下的猫痛苦地挣扎扭动,岳天群的脸上露出残暴嗜血的笑容。
他粗大的指节轻扭匕首,又带来一阵百针刺心的痛。
另一头,负责压制着猫的岳天韦皱了皱眉头,从满地的鲜血上移开目光,他看了大哥一眼,神情有些犹豫,像想到了什么。
“大哥,我有一念头。”
“。”
“大哥,你当初那归元丹让这猫吃了这么久,药效应该都流到血里面去了,此番放血,是不是有些浪费了?”他措辞道。
果不其然,岳天群停下了动作、迟疑地觑了眼岳天韦:“那你觉得…应该如何?”
岳天韦死死掐着猫颈的手松了下,“我听,有些地方就喜欢用动物去做药引子………不如将这畜生作药盅,两丹汇合,熬制作药?”
岳天韦话音刚落,岳天群目光一凛,旋即大笑了起来:“你这主意倒是不错。”
两人一拍即合,岳天韦钳了猫下巴,强迫它张开嘴。岳天群则开匣子,双指捻着棕黑色药丸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咬牙塞进了猫的喉嗓。
而此时的叶春渺便犹如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莫挣扎了,她就连呼吸一下都费力得很。
随着那颗粗大药丸从食道咽下,它的眼前开始涣散,在逐渐模糊的瞬间,它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叫:
“东西——”
黑猫不知何时挣破了束缚猫群的麻袋冲进了院子里,而余下的猫也都竞相从麻袋里挣扎了出来。
受惊的猫群顿时在院子里四下乱窜,一时间院子鸡飞狗跳。
黑猫红着眼冲了上来,锐利的犬牙狠狠地咬穿了岳天韦的脚后跟。
男人痛苦地叫了一声松了手。
黑猫眦目狰狞,深蓝色的瞳孔下,一条竖瞳锐利而漆黑,这一刻,竟真有几分凛然大哥的气魄。
它死死咬住岳天韦的脚踝,嘶哑声音从牙尖挤出:“快跑,东西,跑!!”
大概是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哑叫猝然惊醒了叶春渺,她几近昏迷的意识竟被唤了起来,拖着腿爬着,从石台上滚了下去。
岳天群最讨厌猫,正呵斥下人把院子里乱窜的东西收拾了,一回头,石台上刚刚那只半死不活的猫没了,而岳天韦正挥着手驱赶脚边的另一只黑猫。
“猫呢?猫呢!!!”
岳天群怒不可遏地揪起了岳天韦的衣领质问。
岳天韦回头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惹了大祸,当即咬着牙一发力,大掌重重地劈在脚边纠缠的黑猫上。
就听黑猫闷哼了声,吐出一口鲜血,而后便倒在了地上。
“大、大哥别急,那畜生受了伤,铁定跑不远,大哥放心,我这就去给你找回来!”岳天韦哆嗦腿跑出院子。
岳天群捂着心口倒退两步,怒发冲冠:“那畜生吃了我两颗药,要是不能把它抓回来,我就煲了你做药!!!”
-
那一头。
红绸绕梁的宅邸深处,隶属于今夜良人的别院里。
祁支穿着不太合身的喜袍,醉卧窗前榻上,榻边桌上还摆着那张画卷以及一摞密密麻麻的卷轴,卷轴看着是刚攥下不久的,依稀间能看到“叶春渺”“抱养”几字。
他的手随意摩挲着两块紫玉,目光勾勒着画卷上女子的轮廓,目色沉沉。
祁支本就是清朗少公子长相,五官尤其出彩,尤其是一双染了醉色的桃花眼,潋滟得好像一汪湖水,衬着一身鲜衣红袍,更是惹人眼。
可这张脸上,却蕴含了难言至极的晦涩。
风吹散醉意,带进那片飘飘悠悠的红色纸花。
一道声音传进来。
“公子,那伙子食人腐肉的秃鹫已经进城,估摸着今夜滋事。另外,咱们的人已经在巷水阁外安插好了,那叶郦几番提出要见魔君,都被搪塞过去了。 ”
祁支敛目收了紫玉和画卷,踉踉跄跄地从榻上坐了起来,靠到窗边,不是很耐烦地提了提眉头,“告诉她,再吵就拔了她舌头—— ”
祁支补充:“就是谈昭的。”
“是。”那道声音顿了一顿,迟疑道:“公子是不是今日心情不好,面色不大好。”
窗台后,男人仰靠着的头颅未动,喉结微滚了滚,隔了很久,才声音低哑地再次开口:
“阿裘,我做错了事情。”
那道声音松了一口气,然后道:“公子是天家之子,公子不会做错事情,纵是有何不顺,那必是时势未到。”
“这次不一样,阿裘。”
窗边红衣干净的少年抿直了唇线,未几,又重重地压了下去。干净利落的下颌微微,带出几不可察的颤音:
“我好像,杀了妹妹。”
作者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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