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月笼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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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暮黄昏, 最后一抹晚霞从永玉乡抽离时,叶春渺在红雾笼罩的甬道上醒过来了。

    幸亏当初来岳家时粗略记得了宅邸的布局,她才得以从桥洞后的下水道里逃出来。

    只记得从桥洞出来后, 见街上来人匆匆,她怕被人发现, 便匆忙藏身到了一旁拉菜的推车上。

    板石路颠簸, 她又失血过多, 只觉得后肢剧痛一阵接一阵, 眼皮子开始发重, 随后便不省人事地晕了过去。

    再睁眼,一片红妆艳裹, 洋洋喜意弥漫上下。

    想来,她是阴差阳错寻到了谈昭新房来了。

    谈昭大婚,叶迁必然也在附近,天色已暗,按照魔族惯例, 这个时刻谈昭与叶郦已然拜堂完毕, 宾客应当都在前厅,而谈昭大致是在后院婚房之中。

    想到谈昭,她便觉松了一口气, 似乎是已然劫后余生。

    叶春渺支撑着胳膊站了起来,右腿剧痛钻心, 血淋淋的红色几乎将她的裙摆染得不见他色。

    她倒吸了一口气,龇牙咧嘴地从地上捡了根木棍, 拖着腿在甬道口犹豫了会。

    最终朝后院喜房走去。

    大致是失血过多使然,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何时站了起来。

    又是何时没了那条毛茸茸的尾巴。

    -

    魔王成亲当日, 放眼整个永玉乡, 锣鼓喧天的迎亲队、金河沿岸凑热闹的百姓、咋咋唬唬捉猫的守卫——唯独不见魔君的身影。BBZL

    直至黄昏将落,太方山那零落的院落里,才有一道身影从书架之后步出。

    谈昭走出院,仍是黑衣墨发,红绸轻缀墨间,他脸色淡然如常,漆黑的瞳孔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间院,漠然的视线里夹杂着难辨的情绪。

    须臾,一只火折子扔了过去。

    山头风势好,不过眨眼工夫,火势便蔓延了整个草屋,汇聚成了盛大又醒目的火场。

    谈昭站在火光最盛处,也不躲,只是淡淡地注视着摇曳的火焰。

    鲜红的火舌倒映在他的瞳孔里,晕出妖冶的光影,他漠然,甚至有些疯狂的执念,要亲眼看着这屋子烧作灰烬。

    一道急促的脚步声接近了。

    “魔君,余阁阁主那儿已经一切妥当了,仙派的人已经带进成婚的别院,只待拜堂之后,一切便可见分晓了。”

    谈昭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回头,反应丝毫不出乎意料。

    “还有一事……”

    林朝蹙眉,犹豫地抬头看了魔君一眼,低头沉声道:“方才来的路上,似是看到岳家的人抄棍带网,似乎在找寻什么猫………”

    “什么?”

    高挑背影迅速攀升起一阵凛冽之气,男人脸色骤寒,旋即掠身而出。

    -

    日暮将迟,祁支终是敛了心神,摇摇头戴上了人.皮.面.具,摇身一变,赫然成了邪肆冷然魔王。

    “叶郦。”

    他甩了甩袖,沉吟一声,收了桌上那摞卷书,眼眸闪过一抹寒光。

    新郎迎亲的时辰到了,谈昭早安排好的人手进入后院,引领着祁支走过一道道步骤,最终上马,牵着那做戏的红担,去了巷水阁,将人顺利接了过来。

    仙派的人早已在厅堂等候,只见一串震天响的鞭炮在宅前炸开,待漫天的白尘散去时,新人已然在由人牵引着步入殿堂。

    厅堂前坐的是叶迁和魔族的长老,两个笑面虎一个赛一个慈祥,笑呵呵地完成了拜堂。

    “送入洞房——”

    吆声落下,俊朗丰神的新郎官垂首一笑,眼底潋滟笑意隔着薄薄的头纱,晕红了新娘白皙的脸。

    好一对俊男玉女,来者皆叹。

    祁支牵着叶郦进了喜房内,由着魔王的威名,没有人敢来闹他洞房——或许唯一敢的那一个,正忙着替他成亲。

    新人双双缄默无言,对坐鲜红喜榻之上。

    须臾,男人起身。

    “谈、谈昭。”叶郦忽然牵住了他的衣摆一角,语气莫名有些局促。

    “何事?”男人有意压低了声音。

    “我有话跟你。”

    男人俊面清冷,神韵却显得多情,“晚些,我先去招待父亲他们。”

    或许是“父亲”这个象征着亲密的称呼令人觉得羞赫,叶郦愣了下,旋即点了点头,脸边浮起一阵绯红。

    迈出门前,祁支顺手在桌边倒了杯茶,落下“嗑哒”两声。

    绕过后院,沿着甬道往前厅去,男人脚步一顿,目光凛了凛。

    “出来。”

    话音落下,果然便见一侧假山后窸窸窣窣,出现了一道身影。

    来人是贾玉姮,那日在客栈他见过的。

    “魔、魔君恕罪。”贾玉姮局促地行了个礼,目光慌张地瞟向四周。

    “你在这里做什么?”

    贾玉姮垂着头,模样看起来有些纠结,又透着胆怯,犹豫了半会,她蹙眉道:“魔君当真要与那仙派之女成婚么?魔君分明知道那叶郦不安好心——”

    她的声音被祁支猝不及防的发问断。

    “所以你是来找本君私奔的?”

    “………”

    “不不不不是!!!!”

    猝然被魔君这么直白地误解,那姑娘圆脸瞬间涨得通红,她猛然退后一大步,差点被自己绊倒。

    “魔君素日寡言,但我知道魔君深明大义,定是有迫不得已的缘由,我只是不忍魔君——”

    “想不想帮本君个忙?”祁支再次断了她。

    只见他眉梢一挑,眼底浮起几分戏谑,冲她神秘地招了招手。

    果不其然,贾玉姮瞬间凝眼正色,使命感十足地凑了上来。

    祁支拎了宽大的喜袍袖子,顶着谈昭那张清冷的脸,嘴角勾起几分不怀好意的笑来:

    “你替本君,去后山乱葬岗青石碑那儿挖一坛子半两重的骨灰,以双手举着,到金河河道下等本君。”

    “乱——”

    贾玉姮惊呼出声,随即一双圆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乱葬岗?!”

    到底是十五六岁的姑娘,性子再蛮,对这鬼魅之事还是迟疑的。

    祁支敛下眼底坏意,背手故作正经地咳了两声,点头:“嗯,魔族的兴衰就握在你手里了。”

    颇具使命感的一句话,成功激起了姑娘的正义和责任感,只见她眉头皱起,嘴一抿,严肃地抱了拳头。

    “魔君放心,我定不负魔君厚望。”完,便跃了墙,往后山去了。

    “记着,一定要是半两重的,多一分一毫都不行!”

    祁支笑盈盈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人影消失在墙头,才敛下眼底笑意,微微侧头。

    “东西都准备好了?”

    “是……符偶术是伤体秘术,公子想清楚了?”

    符偶术,同样是余阁秘术之一。

    修得者以血画符,将自身功力倾注进符中,便可操纵纸人。纸人外貌与常人无异,但一举一动皆由修者操纵,犹如牵线木偶。

    此功法好是好,就是极耗功力,由此没什么人修习。

    日头遥挂西空,恰落在祁支修长纤细的脖颈上,这喜服是按谈昭的身形订做的,挂在祁支身上显得有些单薄。

    少年撑着并不大合身的喜服,背影寥寥。

    “有什么想不想清楚的,伤便伤了,我这身子还怕再伤一些么?”

    -

    仙魔联姻,这在江湖上是何等的大事,前来的各门各派可不少。

    加之先前仙派前少门主通敌叛道一事引起哗然大波,厅堂之前,宾客围聚叶迁周围旁敲侧击,叶迁不否认,只连声叹气:“ 家丑、家丑啊………”

    几米之外,祁支定眸叶迁须臾,嘴角轻挑,迈步而进。

    “前些日子,本君寻得了个宝贝,名唤摄投皿,不知在座能人是否有所耳闻? ”

    有人应:“摄投皿,那是前朝玄师之作。摄投石与摄投皿乃相辅相成之物,将摄投石放置于一处,在摄投皿中加注清水,便可将摄投石处的场景倒映在水中,模样栩栩如生,还能隔空传音啊!”

    另一人道:“ 我倒是听闻,自从玄师逝世,便再无人见过那摄投皿了。”

    祁支笑:“那今日,本君就给大家开开眼。”

    -

    后院甬道。

    不过几步的路程,叶春渺走得尤为艰难,好像几百年没动过腿似的,格外生涩。

    直到停在那扇贴了双喜字的门扉前时,她才后知后觉地眯起眼睛。

    腿是腿,胳膊是胳膊,这熟悉的紫纱裙摆上挂着几片碎叶………

    ?????

    她何时又变回人了?!!

    没来得及震惊和细想,她的手已经快一步推开了门扉。

    许是见门口久未有动静,叶郦唤了一声:“谈昭?”

    叶春渺身子僵顿在了门口。

    作为一只猫与谈昭相处的时日,由着身子的不便,大概是她思索和追溯往日最多的时候了。

    从四五岁至意识湮灭的最后一瞬,回忆一幕幕在她脑海中转了上千回。

    有些事情,纵是她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直面。

    叶春渺撑着门框,指节掐得泛白,在门口逗留了许久,最终轻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叶郦压低了红盖头,模样尽是女儿家的扭捏羞涩。

    直到新房花烛中,一道生涩的声音陡然开口。

    “叶郦。”

    床榻上的身形显然僵颤了下,她掀开了红盖头,旋即一声惊叫,绯红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叶、叶春渺?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没死?!”

    叶春渺就站在几步之遥的茶案边,孱弱地依靠着身前的木棍站着。

    她反问:“尸骨都未寻得,你凭何认定我死了?”

    叶郦哆嗦着惨白的唇,堪堪退后了好几步,一口咬道:“你、你勾结魔族出卖门派,就算没死,你罪也当诛!”

    好一个罪也当诛。

    叶春渺垂眸自嘲地笑了笑,语调淡淡,仿佛真是在寒暄:“你的功法增进了很多。”

    轻描淡写一句话,叶郦的脸色却猝然失去了血色:“你什么意思?!”

    “你当初杀我的时候………我是确实丝毫没有察觉,可见你的功法增进了不少,至少是在我之上。”

    叶春渺目光无波,就这么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坦然问出口:

    “为何杀我?”

    叶郦的目光闪过难以遮掩的慌乱,但很快沉了下来。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全天下都知道你是因为勾结谈昭反目被杀的,与我何干!”

    “纸是包不住火的。”

    叶春渺轻嗤了声,缓缓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你究竟是为何恨我至此,非要对我赶尽杀绝………叶郦,从到大,我让给你的东西不少吧?如果你想要的是少门主的位置,我未尝不会给你。”

    似是被叶春渺的话戳到了痛点,叶郦不再掩饰,肆无忌惮地暴露出了眼底恨意。

    “你让给我?我凭什么处处都要你让着?!从到大,师伯们夸的都是你,你天资聪颖,你练功快,所有师兄都喜欢跟你待一块,而我呢?我付出的努力不比你少,凭什么就连少门主的位置也是你的! ”

    叶郦红了眼,脸上却尽是狠色,一句句令叶春渺荒谬又意外,纵是以前知道叶郦不是善类,她也未曾想到她会对自己恨至如此。

    叶春渺微颤着肩,苍白地问:“你就从未顾念过………你我一同长大的情分? ”

    “情分?呵……叶春渺,你知道你当初那枚玉佩是怎么丢的吗?你以为单凭我,足以在仙派瞒天过海吗? ”叶郦一改素日柔弱扮相,竟然无所谓地笑了起来,眼底盈满疯态。

    “叶郦,仙派宗法第十一条,毒杀至亲者,大逆不道,逐出师门。 ”

    “至亲?”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叶郦夸张地笑出了声。

    “叶春渺,你就不好奇,为何爹从来不疼你,甚至族谱上都没有你的名字吗?”

    叶郦的脸上挂着阴毒的笑,尖锐幽凉的声音缓缓吐出几个字:

    “因为你啊,你就是一个杂种。”

    叶春渺身形一震,不可思议的灰蔼爬上眼瞳。

    “你问我为何要杀你?”

    叶郦身着鲜艳红裙,唇角勾着深深的弧度,一步一摇走了上来,最终在叶春渺跟前站定。

    她倾过身,指节缓缓勾勒着叶春渺的脸,这张令她疯狂妒忌了十多年的脸。

    “你觉得………你一个杂种,凭什么跟我争?”

    话音落下,红色喜裙之上女子目光陡然阴冷,指节侧转,一把寒光匕首便从袖子中滑了出来。

    叶郦握着刀,一如两个月前,眼中是极致的淡漠和狠戾。

    只是这回,刀首未落,她便猛然一顿,随即不可思议地低下头,望着自己腹前的鲜血,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不可能,不可能………”

    咫尺距离,沾了血的短刃从叶春渺的指尖收回。

    叶春渺讥讽地挑了下唇角:“除了偷袭,你还真是没半点用处啊。”

    正在此时,廊上院中传来急促而冗杂的脚步声。

    喜房中的画面和声音在摄投皿的水面上一清二楚,这仙派两少门主的对峙令满殿哗然。

    叶迁的脸色尤其难看,只留下一声“荒唐!”便匆匆往此处赶来了。

    而厅堂中的其他宾客自没有错过这好戏的道理,便也跟了过来。

    喜房的门被推开,里面只剩了倒在血泊中的叶郦一人。

    叶迁惊呼一声“郦儿”,便扑了上去。

    一众宾客在门口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什么。

    人群外,祁支停步在院门口,望着手中的纸人符沉思。

    方才喜房中那纸人的词……竟没有一句与他写的台词吻合。

    更何况,他的纸人分明完好无损,而刚刚喜房之中,紫裙少女右腿血淋淋的伤又是从何而来的?

    难不成是他手艺生疏了?

    正这时,祁支眼神一凝。

    夜色朦胧,透亮的红纸灯笼的幽光落在廊角负伤的猫身上。

    将它右腿上的伤照得狰狞而分明。

    作者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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