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想谈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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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春渺警惕地看着他, “你是什么人?”

    男人双手举起,动作极配合地靠着墙,面色怡然嘴角噙着笑意, 他垂下眼,指尖点了点叶春渺的剑。

    “郡主, 借一步话?”

    叶春渺没有动作, 仍寒着脸, “你先你是谁, 找我有什么目的。”

    男人笑吟吟开口, “此处人手嘈杂不宜议事,郡主若是不放心, 大可继续拿刀架着我,不过这会儿陈府的人大抵是已经知道你离开了,想来不过一会便该有人手来带你回去了,届时……你恐怕就不好离开了。”

    叶春渺皱了皱眉。

    他怎会知道陈府的事,又怎会知道自己想要离开。

    纵是对面前男人狐疑, 但叶春渺也知道不宜在此地久留, 陈府的人大概不过一会儿就要赶来了,若是被他们知道往后再要想离开可就难了。

    权衡片刻,叶春渺收了剑。

    “你走前面, 我走后面,我叫你停了你再停。”

    男人才转过身, 马上便有的尖锐抵在了后腰。

    “郡主可真是警惕啊。”他笑笑,走出了巷子。

    叶春渺没有理会。男人走在前头, 他身形高大, 恰好能将叶春渺挡在身后, 叶春渺袖间的匕首抵在他的后腰, 指示着他往前走,直到绕出了两条街区,这才在一家酒楼门前停下。

    酒楼二楼厢房,古朴木桌支在窗台之前。窗台外霞光正艳,洒落桌上茶盏里晃荡的一片清浅。

    叶春渺与男人面对而坐。

    “吧,你是谁。”

    男人默不作声,从腰间取出了一个玉佩放在桌上,玉佩之上,分明刻着“荇”字。

    叶春渺的手心落到剑上,“你是荇族人?!”

    “郡主认为,人自出身便牵连的血脉与姓氏,便足以为一个人落下罪孽的枷锁么?”

    叶春渺沉眉,“你想什么?”

    男人坐得笔直,腰板脖颈形成的线条温雅而矜贵,虽是坐在质朴而又陈旧的木板凳上,一身紫袍也未曾缀繁琐财物,但却仿佛天生就有一股贵人气息。

    他拿起茶盏,慢条斯理地给两人的茶杯涮过一遍,这才提着袖角,给两人斟了茶,动作轻缓而优美,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烙印骨髓的礼数。

    “我听闻郡主从前是在仙派长大的,我虽对江湖门派不怎么了解,但素日听江湖儿女悬壶济世、心怀天下,有慈悲怜悯之心,忧天下苍生之忧,郡主觉得,如今的天下苍生,忧在何处?”

    叶春渺的手放在剑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能感觉到周围确实没有人在埋伏,而面前男人的功力身法她却看不出来。

    “嗯?郡主?”男人笑笑,将那杯茶水放到了叶春渺面前,颇有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

    叶春渺没有碰那杯茶水,但是回答了他,“乱世之忧,自然是何时安定。”

    “是。”男人弯了唇,目光透过叶春渺,遥遥望向了窗外的乡野与远山,透亮的瞳底闪烁着难辨的情绪。

    “那郡主觉得,如何才能平这乱世之忧?”

    叶春渺没有应声。

    他这问题问得没什么意义,既然称作乱世之忧,那便是乱世带来的忧愁,等平定了乱世便自然没有了乱世之忧。

    没有战乱、没有无休止的杀戮与争斗,世态便平和,百姓便能不受乱世之苦。荇族与支氏的争斗早晚会有个结果,届时自然能迎来太平盛世。

    “那郡主觉得,支氏和荇族的争斗何时能休?”

    叶春渺抬了抬眼,望向对面男人。

    终于问到点子上来了。她自然不会觉得男人来寻她是为了与她大展阔论探讨天下形势,她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但多多少少与两族斗争相关。

    只是如今支氏的战力由苏冀北、祁支、还有部分支氏旧部统率,与她又能有什么干系,若是想拿她去威胁支氏,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叶春渺没有回答他,反问他,“你以为呢?”

    男人抿唇微笑,端起桌上茶水,指尖轻晃,茶水摇摇晃晃,揉碎了一片霞光,荡漾反射着男人瞳底的广阔愿景。

    叶春渺不知他是在故弄玄虚还是如何,不安地查看了一圈四周,指尖覆在剑柄上,眉心紧紧皱了起来。

    男人放下茶杯,纤白的指尖沾了沾茶水,在木桌上写下一个字。

    停。

    叶春渺诧异地挑了挑眉。

    他想停战?

    诚然,支氏与荇族的战火燃起便是无休止的争斗,只要有一星火点未灭,双方的征战就永远不会停歇,而被夹在两族仇恨之间的,是无力反抗的悲惨百姓。

    能最快让两族战火平息、百姓回归和平生活的,便是停战。

    叶春渺一路从元景城北上,见到了太多因为战争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原来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家中有父母、有儿女,却因为战火颠沛流离,过上了食不果腹、家破人亡的生活。

    她何尝没有想过,如果这场战争不就好了,可每每产生这种想法,心中的另一个想法便要狠狠地唾弃自己。

    百姓无辜,那从前被屠戮灭族的支氏族人何辜?她的父母何辜?

    如果没有荇族的背信弃义和残暴行径,她何至于被自己的亲哥哥杀死,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叶春渺抬了抬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公子胸怀天下,愿天下和平没有战火,怎不想想如今的战火缘何而来?十多年前,是谁挑起了战事?是谁背信弃义谋朝篡位?又是谁…一出生,便惨遭满门屠戮,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叶春渺到此处,心底倏然涌现出了一阵难以言语的感伤和愤慨。

    从前的她多是听韩叔、听陈府人起族人的悲惨往事,她虽也觉得伤心,却如何也难感同身受,仿佛那些事情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自己不过是在听人一段令人唏嘘的往事罢了。

    直到现在,将陈旧的、悲痛的往事提出来,由她亲自出口,那种庞大的、灭顶的悲怆和不平才尤为深切漫上心头。

    叶春渺抿了抿唇角,喉间涌上一阵苦涩,仿佛被那股油然而生的情绪堵住了胸口,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眼角亮晶晶的。

    “更何况,你认为仅凭你一人之词,能让荇族停手吗?从前荇族连支氏襁褓中的幼儿都不肯放过,如今支氏再起,威胁江山,你以为荇族能放过支氏吗?这场祸事自从开始,便不可能停歇了。”

    “能停歇。”

    男人应得很快,他的神色也不若开始时轻松,眼底隐隐闪烁着坚毅的光彩,他,“能停歇,只要愿意,我可以让荇族停下。”

    叶春渺狐疑望向他,“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男人沉吟片刻,“郡主以为,什么人,能够号召荇族?”

    “荇仁?”

    叶春渺抬眼量眼前人,他身形瘦削,身姿笔挺,面若冠玉,瞧着眼下有些乌青,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

    十多年前他也才不过十岁出头吧,能是什么关键人物?

    “不错,荇仁是荇族族长,荇族大部分将士都听命于他。还有呢?”

    叶春渺摇了摇头,她对朝政并不了解,对于荇族也只知荇仁这个名字,再让她想也想不出来了。

    “你可曾听过,荇仁扶持了一个傀儡皇帝上位?”男人问。

    傀儡、皇帝?

    叶春渺有些惊愕。

    难不成是他?

    可若他是皇帝,怎么会自己一个人悄悄溜来了这洛北寻她?

    更何况,若他就是皇帝,怎么会将自己称为“傀儡”?

    在叶春渺将信将疑的目光中,男人垂下眼笑了下,“不错,我就是那个傀儡皇帝,荇宇衡。”

    “荇宇衡?”

    叶春渺狐疑地眯起眼,她又不知道皇帝姓甚名谁,纵是他胡诌一个她也分辨不出来。

    “暂且不你是不是,你来找我是为了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话到如此,男人就开诚布公了。

    “我想让你带我去找你的兄长。”

    “祁支?”

    叶春渺愣了下,“我并不知他现下在何处。”

    “我知道,他在关夏战场军营中。”男人回答。

    叶春渺更加困惑了,“你想寻他议和,又知道他在哪儿,来寻我做什么?”

    “军营戒备森严,你兄长是世子,又是余阁阁主,像我这种身份可疑之人怎可能近得了他的身?”

    “所以你想让我带你进入军营去寻他?”叶春渺顿了下,“你凭什么以为,我不会现在就杀了你,为族人复仇?”

    “我不信。”男人微笑,胜券在握一般抿了口茶,“十多年前,我也不过十岁,族人的行径并非我能阻止,我相信郡主不会迁怒于我。”

    叶春渺沉默了。

    他的确实不错,当初荇族与支氏战乱之际他才不过十岁左右,根本做不了什么恶。

    但他没有提及的是,在现今支氏与荇族的斗争中,他又是站在什么立场话的。

    叶春渺抬起头,直直盯着荇宇衡,“你想见我兄长,想和他什么?你有什么办法让荇族停战?又有什么办法补偿从前惨遭灭族的支氏族人?”

    “如今朝堂分作两派,一支即为荇仁统率,荇仁年岁已高,沉迷炼丹女色,如今手中早就不剩什么兵权了,现下在关夏与你们争斗的,正是他手下的一个支系。”

    “那还有一支呢?”

    “还有一支,是我这傀儡皇帝。”

    “你?”

    男人浅浅笑了笑,“还要多亏支氏的起军声势浩大,分散了荇族的注意力,我筹谋多年的计划才得以实现。”

    顿了下,男人抬起眼,瞳孔里写满明晃晃的野心,“我愿出兵,助令兄一臂之力。”

    话到此已经十分明晰。

    荇仁手下培养的傀儡皇帝生了反心,不甘再为荇仁操控,他欲与支氏寻求合作,一同歼灭荇仁。

    这算盘是得响亮,但却巧妙地隐藏了更重要的信息。

    纵是荇仁死了又如何,纵是将当初的逆贼全都杀光了又如何,这便能改变如今荇族与支氏之间的矛盾么?

    他如何保证这不是一个借刀杀人、过河拆桥的计策,如何保证解决完荇仁,他不会将矛头对准支氏。

    他都有野心吞并荇仁,怎不会有野心将他们这支“逆贼”一并抹除?

    叶春渺迟迟不应声,面上写满疑虑。

    荇宇衡无奈笑笑,“郡主真是思虑周全………不妨一些往事告诉你吧。”

    “荇仁性情孤僻、喜好玩弄权术,他年岁已高,与皇位注定无缘,而他的手段,就是培养一堆傀儡孤儿做皇帝,我就是荇仁从数十个脾气软和容易控制的少年中被选出来的。”

    “他要将皇位掌控在手中,我便必然…不能有后代。入宫那年………”男人敛下睫,双臂下垂,语气忽然变得黯淡。

    “如今的我,不过是一具残躯罢了,活不了多久的………”

    叶春渺眼神动了动,没有话。

    天边一抹红霞落下,酒楼挂起灯笼,红艳艳的光晕轻轻摇晃着,街上人也少了。

    街巷那头有少许急促脚步声传来,像在搜寻什么。

    她垂着眼思虑许久,终于提着剑站了起来,“可以。”

    “可以?”男人眼中放出欣喜,他站了起来,朝叶春渺走近了一步。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

    叶春渺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根银针递到他面前,“耳后三寸,将这根针埋进去,十二个时辰以内,你便不能动用内力功法了。”

    男人愣了下,笑得很是无奈,“郡主真是谨慎………”

    话是如此,但他还是接过了叶春渺手中的银针,毫不犹豫地给了自己一针。

    “这样可以了吧?”

    “嗯。”叶春渺点了点头,面色缓和一些,她从窗口探出身子望了一圈,这条街区暂时还未有人来寻。

    她道,“走吧,一会儿指不定就寻来了。”

    叶春渺踏上窗沿就要跃下二楼,余光瞥见座位上男人没有动作,“你不走?”

    “你把我内力封了,我现在跳下去……会摔死。”

    “………”

    叶春渺咬咬牙,提溜起他的领子跃了下去。

    ……

    他们趁天黑离开洛北,大抵是没想到郡主会出城,城门的管辖并不严实,叶春渺让荇宇衡自己从城门走了出去,她则绕去了暗处化成猫身溜出城,而后寻了个树丛化了回来才再与他会合。

    从陈府离开之前,叶春渺匆匆顺走了一副地图,原本是算去元景城寻谈昭的,如今变了目的地,线路自然也改变了。

    他们朝西走,要途经三座荇族驻守的城池与两座支氏占领的领地,不愿在任何一处引人注意,两人走得很是隐蔽的线路,大城池并不停留,只在城镇停留落脚。

    起先几天,叶春渺对荇宇衡还抱有质疑,但见他几日下来每日都自觉地给自己扎一针,没有存着别的心思她便也放心了。

    荇宇衡自幼被荇仁养在府邸之中,后来又久居深宫,对这外界的一草一木都新奇极了,一路上看山看水总是充满欢喜的,一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样子。

    叶春渺话很少,通常半天应他一句两句,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

    从东到西饮食大有不同,叶春渺吃不惯西边的餐食,每顿饭吃得很少,反倒是那个久居深宫的皇帝看什么都喜欢,不论上的是什么菜,他总能欢喜地端着碗全部扒完,连碗底都不放过。

    行至冉西,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个下午。

    荇宇衡告诉叶春渺,密探传来消息,荇仁身染拾味散,毒性刺激了本就因服用丹砂而内里掏空的荇仁,如今他重病卧床,性命垂危,正遣人四处搜寻拾味散的解药。

    “放心,拾味散的解药仅有一颗,我替你家魔君留着了。”荇宇衡。

    叶春渺心下一动,眼睛放出光来,“你怎么知道……解药在哪儿?”

    荇宇衡讳莫如深地笑笑,“等你带我去寻了世子,我自会将解药奉上。”

    叶春渺知道他不会轻易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出来,白了他一眼,又道,“你既然有拾味散的解药,前几日直接用解药来威胁我便是了,何必要与我繁琐论述一通?”

    荇宇衡:“先礼后兵,解药是下策,若是可以,我自当更愿意与郡主达成共识。”

    叶春渺眉头不解,又问,“那你知道那日谈昭与荇仁交战后,谈昭如何了?他现在在何处?”

    “这我倒是不知,我只知道那日谈昭受了荇仁一剑,大抵伤得也不是很重,扭头便消失了。”荇宇衡回答。

    叶春渺垂下眼,心底半点也开心不起来。

    冉西是西南方向的一座边陲城,平日鲜少下雨的,今日也不知怎么的,忽然下了半日的雨。

    过了冉西再往西走一段,便倒关夏了,那头正是交战之处,没什么人过往,一入夜,整座客栈方圆几里便静了下来,只剩了哗然的雨声。

    叶春渺神色怏怏地回到客房,才落下门,便浑身脱了力一般躺在了床上。

    明明是得了有拾味散解药的好消息,可她却也难放松起来。

    家国与仇恨、战火与乱世,这都是压在她心头的大山,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在江湖长大,从到大学的是怎么用刀用剑,平日学堂教的也是功法与列阵。

    至于家国、天下、朝政,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也不知怎么做才是对的,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她,让她呼吸不过来。

    好想谈昭啊。

    叶春渺躺在床上,床侧的烛火轻轻摇曳着,晃出淡淡的灯影来。她抬起手,葱白的手指悬在半空中,接着烛火的光,一笔一画勾勒出谈昭的脸来。

    她忽然想起,谈昭那儿似乎藏了许多她的画像,他可真是狡猾,如此一来,纵是她不在身边,他也可以用画像聊以慰藉了。

    等下次,她一定也要给谈昭画几张画,把画随身带着,这样,她也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叶春渺缓缓闭上双眼,翻了个身,侧着蜷了蜷身子,脑袋低低地弯了下来。

    许久,浓密的双睫颤了颤,她睁开眼,抬起手,自己摸了摸自己的脸,又黯然地敛下了睫。

    冷冰冰的,一点也不像谈昭的手。

    作者有话:

    下章谈昭回来!下章谈昭回来!

    大喇叭)下章谈昭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