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泣月惊春(八) “他对我,就只有厌恶……
“殿下, 咱们还要再等她吗?”
姜筠有些心虚。刚刚,正是那人救下了殿下与自己,可自己今日还怨过她, 了那番话。即便是她自己,刚才也不可能做到如那人一般。
楚宁垂眸, 一言不发。
此处眼下虽隐秘,可到了白日,只怕官兵也会搜查过来。况且那些人若发现追的人并非公主,必定会更加严密谨慎, 她们再想逃, 便不那么容易了。
“殿下, 若我们等下去,只怕阿离也不会认可, 难道您要让她的牺牲付诸东流吗?”
楚宁倚在一棵树缓缓蹲下, 将脑袋置于双膝之间, 抱着自己缩成一团。
为什么?
为什么她身边所有的人都接连离她而去?
她的命有那么值钱吗, 值得令他们不顾一切地护着她?
父王、王将军、阿离、以及琉月王宫中不知性命的宫人......
背后传来阵阵安抚,轻轻柔柔,是她熟悉的感触。
抬起头时,楚宁眼中已是一片朦胧,但她依旧认得出眼前的这人。紧握住几近与她形影不离的姜筠道:“阿筠, 你一定不可以再离开我了!就当是为了我,也不要做傻事,好么?”
“殿下不, 阿筠也会的。”
......
翌日,楚宁才知,搜捕她的命令在这几日里已遍布了几近整个琉月。
在寻常人眼中, 他们的公主被奸人掳走,不知下落,惟有早日寻其下落,方能将公主解救出来。可楚宁却明白,这是星揽世子走的一步兵行险招。
当他遍寻自己不得,但继位大典迫在眉睫,便只有将她这个公主失踪的消息宣扬出去。这样一来,他这个王位多少会显得正当些。即便不少人都知晓他的所作所为。
但是楚宁确信,当日金殿之内知晓真相的那些个天潢贵胄,即便当时逃出了宴席,但十有八九皆为此人所制。否则,这样显而易见的谋逆之举,当真无人知晓么?
无奈之下,她与姜筠寻到一家偏僻的当铺,拿余下那只耳坠换了些银两,又换了身男子扮,这才继续向外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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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殿内,一身金袍的男子坐于上首,神色索然。
他淡淡扫过殿内的数位臣子,颇不耐烦地道:“当真无人愿替本王撰写这即位诏书?”
一片寂然。
沈晔抬眸,目光划过左前方面容端肃的男子,“文远侯,您意下如何?”
文远侯冷哼一声,“星揽世子未免思虑不周。现如今,先王崩逝不足七日,我琉月的公主殿下仍旧下落不明,宫城安防亦纷乱不堪,此时即位,难道不怕这天下之人质疑,世子这王位是偷来抢来的吗?”
他完这话后,余下之人皆是屏息以待,大气都不敢出。
连上首的沈晔,亦是神色一滞,随即,他方展颜笑道:“素闻文远侯端方正直,最是瞧不上这些弄权舞弊、悖违伦常之举,就连先王都在您这儿触了不少霉头,本王今日得见,果然名副其实。”
文远侯面上仍是一副岸然之态,仿佛他方才之言不过尔尔。但他也的确有这个底气。
作为辅国功臣,历代文远侯皆是忠厚勉直之人,光是载辅就出过数位,家族子第在朝为官者,无一不为朝廷股肱、国之栋梁。满朝上下,更是不乏门生后进,其势力之盘根错节,不可觑。
沈晔搓磨手中扳指,勾唇:“那便给本王拖下去,斩了!”
众人大惊。
“你敢?”文远侯瞪目而视,面色铁青。
沈晔:“既不听话,还留着做甚?玩过家家吗?”
随即,在余下臣子惊诧的目光中,年近半百的男子被两个侍卫架着拖出了大殿。一时间,斥声不断。
“乱臣贼子,狂悖之徒!此处是我琉月,不是你那星揽,你这继位诏书是如何来的,你我心知肚明!就凭你这等卑贱的身份,还想在此作威作福,登高称霸,我呸!”
“你等着,就算你顺利即位,这天下,迟早也会翻覆的!你等着!沈晔!”
“哈哈哈哈!”
男子的声音渐远,不过多时,便听来一声沉闷的挥刀,血染红了殿前的砖石。
沈晔似是颇不在意,“如何,你们也是这般想的么?”
臣子们俱不敢发一言。
正是此时,一位年轻的礼部官员颤巍巍地开了口,“世子,不若令礼部尚书、顾衍顾大人揽下此事?顾大人文思远高于吾等,近年在朝中亦颇有威信。”
罢,臣子心中不住忐忑。他荐顾衍,除了以上的原因,还有最大的一点,便是其与这位的关系,这才斗胆开了口。
沈晔一僵,在臣子欲跪地告饶的前一刻,笑出了声:“你倒是会想!这样,就你了吧!”
男子一脸地不置信,可即刻便连声应下。
......
“沈晔,你当众斩杀了文远侯?”
不必想便知是何人。沈晔的目光自桌案上的密报文书上移开,落在面前素衣男子身上。
“是又如何?”他不以为意地道。
顾衍凝视眼前这位熟悉不过的男子,顿时觉得有些陌生。他的眉眼,自己甚至都有些看不透了。
暗自叹了口气,顾衍开口道:“既如此,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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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接下来这几日,比二人想象中要容易。
他们虽遇到上了官兵,却轻易避过了。所遇之人亦未像先时般敏感紧绷,仿佛这件滔天的大案就这么翻页了。如今上下议论的中心,皆是星揽世子的种种劣迹,一时间,民怨四起。
距她的生辰,也已过去了四五日。此时她穿着件男子的袍衫,卷起衣袖在地里随农家妇人插秧干活时,眼前的景象终于有了几分真实。
“楚公子,您要不歇会儿,我来就好了!”
妇人声音软软糯糯的,面上挂着柔柔的笑,令她想起秋日的桂花糖糕。若不是亲眼所见,楚宁实在看不出她已算是两位孩子的母亲。
“不、不用了。李夫人您收留在下与堂弟已是极为慷慨,我们既是男子,又怎好坐视不理?况且您如今还有身孕,我们就更不能袖手了!”
完这句话后,楚宁愣了一下,这样的语气与口吻,似乎在哪里听过。
昨日她正与姜筠寻地方落脚,偶见一位大肚子的妇人去镇上买些秧苗花种,见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又拿着诸多物品,便提出送她归家。事后妇人见她二人似乎无处可去,便好意将她们留了下来。
原来妇人的丈夫自半年前离家当兵后便没了消息,她也是后来才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家无男丁,又有两三口人要养活,是以即便她挺着个大肚子,也得照旧在早春三月时下地干些农活。
“公子,您以前是不是没做过农活,这些秧苗插得太浅了,而且您回过头看看您插的这些!”
楚宁不解,回过头时看了眼自己方才种的,再看了眼妇人的,这才瞧出了差距。
呃......这些歪七扭八、密密麻麻的苗,竟是自己弄出来的。方才怎么没觉得有这么差劲呢?
李夫人又笑着道:“不过,姜公子的倒是不错!”
姜筠瞧见这二人正看着她,便跳起来朝她们挥手,却没站稳,最后一屁股坐在了水田中。
一时间,言笑晏晏。
田间的日子虽辛苦,可是也简单,一日三餐,日作夕归,是楚宁从未有过的体验,宁静而踏实。
这样,似乎先前那些被鲜血与火光浸透的画面,便与她相去甚远。没有什么公主王爷、世子将军,也没有那些也没有那些虚无缥缈的权势之争。像是无意来到了与世隔绝的乐土,渔人循溪而入的桃源,再不愿想起外界的种种。
可是,那一张张面孔犹在眼前,当真忘就能忘得了吗?
已入了夜,天边渐被细碎的星光缀满,明闪烁亮,将数日的阴霾驱散一空。
楚宁坐在院里的藤木长席上,良久无言。
“楚公子,你似乎不太开心。是有些什么心事吗?”妇人拿着一只圆形藤扇,挺着肚子在她身旁坐下。
她摇摇头,目光落到了妇人凸起的腹部。“夫人,您应该很辛苦吧!就没有想过找人来帮忙?”
一个女人,身怀六甲还要下地插秧,照顾自己与孩子的生活起居,怎么不辛苦?
妇人摇摇头,轻笑:“这算得上什么。在这样的世道里,得先活下去啊。”
楚宁下意识抿紧了唇,这样的世道,是她的父亲一手造成的。
妇人未免气氛太沉闷,便又笑问:“看着公子年岁尚,尚未婚配,可是在为心上人忧心?”
楚宁陡然闻此,话都不利索了:“不不不,在下没、没有什么心上人。”
妇人却笑得更深了,“是吗?公子的眼睛可不会谎。其实,我家中也有位弟,十分腼腆,问他些什么,也都一概推不是。我啊,也是看你与他年纪相仿,这才试着一问的,公子也别见怪。”
楚宁一张脸憋得通红,“应、应该是喜欢的吧。他是个十分古板的人,迂腐又冷漠。有时、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这个年纪的人!”
“不过......他长得很好看,像山间的清泉、天际的远山、树林的微风、冬日的飘雪。反正他什么都比我好,人人都爱慕他。”
妇人听着,对这公子口中的“她”渐有了好奇。
“那她呢?她对公子如何?”
一丝苦涩涌上心头,“他对我,就只有厌恶。”
妇人愣了一下,眉间显出些不解。“这是为何?”
“原因很多吧。不学无术、大逆不道、娇生惯养、胡搅蛮缠......”
妇人问:“那这位姑娘对旁人如何?也是如此?”
楚宁摇摇头:“他对谁都谦让有礼,客客气气,只除了我。”
妇人轻笑,“那公子有想过原因吗?她待你这般不同,就不是另眼相看么?”
楚宁摇摇头,苦笑:“还能有什么原因!多半是嫌我吵、嫌我麻烦、对我厌恶极了呗!”
完这些,她叹了口气。那日杏林一见,容澈连后来的晚宴也未出现,只怕当真是不愿再与她有半点瓜葛。不过......幸而他当时未来赴宴,否则......她心口一紧,面上又复一派怅然。
方才听了这番话,妇人心中倒是明了。
这公子口中所的那位姑娘,只怕不是厌他,反倒是爱重呢。不过这年轻的公子似是懵懂得很,对感情一概不知。她本欲再点明白些,但见他似乎心不在焉,便作了罢。
也是,儿女间的事儿,有时得太清楚了,反倒不好。
又安抚了公子几句,扯了些家常田间的话头,便入屋沉沉睡去,一觉天明。
......
两三日里,楚宁白日下地干活,夜晚与妇人、姜筠以及四岁童对月倾谈,过得惬意非常。连她都快忘记,自己琉月公主的身份,也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去向。
这日上午,她们照例下地插秧,童乖巧地呆在田边,一派怡然。
忽得自远处传来一阵嘚嘚马声,混杂着结实有力的如雷脚步,渐临近了这方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