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鬼市6 “长渊也来了?他……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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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巷苍白灰暗,仅巷口挂着一盏红灯笼,里面只有一条窄窄的路,和两侧光秃秃的墙垣。

    雾下得很快。

    灰色的砖瓦上覆盖着深深浅浅的青苔,婴勺伸手在墙上抹了一下,湿漉漉的,墙缝正向下滴着水。

    有山泉的清冽之味。

    婴勺认出了这个地方。她先前与白檀在街市中一同疾行时,就路过了与这一模一样的巷子。应当是从那时候起,她便进入了妄婆所在之地。

    她抬起头,照亮青镜里的月亮在此地失去了踪影。没有光源,因此地面上也没有影子。

    婴勺心下了然——青鬼的镜子果真找不到向东的路,来到此地,他已经失去方向了。

    铅灰色的雾覆盖了视野,前后所能看清之地不超过一丈,唯有婴勺掌心飞拉出去的金线深入浓雾。她猛地收手一拽,一道灰影随着金线从浓雾中飞出,如一阵风穿过了婴勺的身体。

    只是一道幻影。

    婴勺摸了摸自己尾指被勒出的痕迹,低着头轻轻笑了一下:“装神弄鬼?不必吧,大可开门见山,你要什么。妄婆?”

    前方的浓雾里,传来硬物触地之声。

    一下一下,越来越近。

    一道低矮的身影从浓雾深处行来,似乎佝偻着,拄着一根拐杖。

    人影停在了近处,婴勺仅能在雾中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雾里的人开口——

    “青镜里极少见魔。贵客从何处来?”

    那声音几乎和井下的青鬼一模一样,如在草杆上拉锯子似的嘶哑。

    婴勺扬了扬眉,她本以为妄婆就是个老妖婆,谁知那白檀听来的传闻倒是有些可信,这妄婆或许真是青鬼的执念所化。

    只是她更在意的不是这个——

    “魔?抬举我了,姑奶奶业障没那么重,成不了魔。”她道。

    “嗯?”妄婆似乎有些惊讶,苍老的声音略作停顿。

    婴勺感到四面八方都有眼睛在量着自己,这种感觉令她十分不舒服。

    “原来不是魔,一个生魂罢了。”妄婆认清了婴勺的身份,那语气中仍残留着些许意外,仿佛不太相信自己先前竟然连魔和魂都弄混了。

    婴勺问:“你是男是女?”

    妄婆回答:“非男非女。”

    “噢,想起来了,你是石头化的,自然可男可女。”婴勺道,“可惜了,我本有位俊俏的公子可送你把玩,是块上好的璞玉,或可换你给我开条路。”

    迷障外,热热闹闹的鬼市中,依旧懵懵懂懂寻找东面的白檀,忽然了个喷嚏,有些莫名其妙地擦了擦鼻子,继续向东。

    “那公子已与你一同陷入迷阵中,不需你来送。”妄婆“嘎嘎”地笑着,“俊俏倒是真的,璞玉却不见得。我看那人可比姑娘你老道,是个货真价实的魔。”

    婴勺听了前半句,还以为白檀也来到了这里,然而听见后半句,愣了一下:“你的谁?”

    妄婆没有回答。

    “长渊也来了?他……真的来了?”婴勺喃喃道。

    以妄婆这话中所透露的信息,她能确定长渊此刻应该就在这鬼市之中。她原本觉得在自己经过那条无人巷之后所见的一切皆是幻境——包括撞到自己的那个鬼娃娃,以及三次碰见长渊。

    可如果仅仅是因为幻境,妄婆不可能出“魔”这样的字眼。

    眼下看来,她有可能真的和长渊碰见过。婴勺能确认第三次被自己杀死的长渊必然是个假货,但那三次中的前两次,或者只是第一次……也有可能那三次确实都是幻境,她和长渊根本就没有碰面,长渊是偶然独身出现在这里,妄婆这么只是因为在她的幻境里看到了长渊,发现他们二人认识,因此故意套话,二人便分别陷入了妄婆的圈套。

    事情变得有点复杂了。

    以她对长渊的了解,后者不可能毫无准备就来这个凡世,他进来的时候必然注意到了结界。以长渊的修为,若要强行破开那结界出去,也不是不可能,他如此执着于妄婆,甚至用了鬼娶亲这样的法子也要见妄婆一面,一定有更紧要的事。

    婴勺瞥了一眼自己的右手尾指。

    娘的,长渊的脑子是不是有病,娶个又臭又硬还审美成谜的石头回家当压寨夫人,舒坦日子过久了想给自己找点不如意消遣消遣是吧。

    结果还消遣到了她头上。

    一想到这个,婴勺脑门上就冒青烟。娘的,娘的,谁要和他牵红线。

    婴勺压着一肚子火气私四下环顾,心想能让长渊这么费尽心机地寻找,这个妄婆肯定不简单。然而,她此刻的当务之急是找到离开这凡世的法子,别的一概不想管。

    “我看你如此神通广大的,必然知道我来此的目的。”婴勺道。

    “每个人来找我,都有自己的目的。但这里是无主之地。”妄婆道,“青镜里是一个能实现任何人任何愿望的地方,只要你能给予它想要的。”

    “想要什么?向东的路吗?”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婴勺问:“我若是帮你找到了,你能如何给出我要的路?”

    “青镜里能实现任何人的任何愿望。”妄婆重复了一遍,他嘶哑的声音在浓雾中回响,“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困在笼里的人,即便别人将路摆在你的面前,你又该如何脱身呢?”

    婴勺还没完全领会妄婆言中之意,便见周围的雾气如潮水般退去,两侧狭窄的墙垣向下坍塌,那一直藏匿在浓雾中佝偻的人影浮现,婴勺一直以为那拄着拐杖的人影是妄婆本尊,谁知——

    金色的火焰自掌心迅速盘旋而出,婴勺飞退。

    周边景色巨变,脚下湿漉漉的巷道变成了荒芜沙地,茫茫的大漠和风沙自四面八方延展开去,沙堡和荒城的残垣连绵立起。

    这景色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令她条件反射地进入紧绷状态——这是她三百年来反复征战的南北两境间的无主之地,而那一开始就站在雾中的影子,竟然是她当年第一次在四境轮中睁眼时所遇到的沙蛛。

    妄婆……妄婆,难道连方才的巷也是幻境?

    然而事态容不得她思考那么多。

    沙蛛在四境轮中所有的荒漠之地肆虐,南北两境的所有交战地中,就属这里的形势最为复杂。千万年来,此地三方混战,轮番坐庄,沙蛛被反复逼退至地下,又反复席卷地面的南北境军。沙蛛是妖,修成人形后都是伛偻的老人形象,它们弯曲隆起的脊背里藏着随时可以破土而出的八条巨腿,拐棍则可引导成千上万的同伴突袭、埋伏和摆阵。

    火焰在触及沙蛛的那一刻,后者口喷大量蛛网,不仅拦住了火焰,且直接向婴勺笼罩过来,其身后蓦地伸展开数丈宽的蛛腿。

    婴勺向一侧滚去,吃了一嘴的沙。蛛网覆盖之地,连砂砾都化成脓水。婴勺胸中涌起惊愕和一阵难以名状的焦虑,但几乎是立刻,她便意识到问题的所在——惊愕来自于眼下沙蛛轻而易举的反攻,焦虑则并不来自于现在的她。

    婴勺摸了下眼角,有点湿。

    这是三百年前刚入四境轮时候的自己,光溜溜一个魂魄被投入这六界中的极恶之地,睁开眼时便躺在这凶险的大漠里,就差一秒,沙蛛狰狞的锯齿便该咬断她的脖子。

    走兽素来修身不修魂,但婴勺在尊神和的教导下,平时修炼也会兼顾魂魄,然而即便如此,刚刚失去身体的她,根本无力对抗这些训练有素成百上千的妖物。

    此刻的婴勺还没摸清这幻境的路数,她感到自己置身于三百年前那一场恶战中,胸中横流着当初自己在大漠中醒来时的恨意、痛苦和无力,这些情绪严重影响了她此刻对形势的判断。她只知道自己身处幻境,却不知自己是何时踏入的,而这些分明是幻境的东西,竟然如此逼真,几乎让她完完全全回到了当时的情境,那些被淡忘的画面、情感纷至沓来,就连大漠里的飞沙刮在脸上的感受都别无二致。

    在这一切迎头击来时,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来到鬼市是为了寻找脱身之路。可如果这一切都是幻境呢?

    她或许从来未曾离开过四境轮,也从未与长渊重逢,这两日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婴勺腹部剧痛,低下头,沙蛛的腿如三百年前一样刺穿了她的腹部。她红着眼咬着牙斩断了那条毛茸茸的尖腿,猛地将身体里的残肢□□——她本以为会有鲜血泼溅,可除了一些飞散的光点,伤口处什么都没有。

    是的,她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失去身体了。

    在失去爱人、失去族人、失去亲生父亲之后,她变成了一片游魂,来到了这极恶之地,等待着被一切敌人撕碎。

    妄婆她被困在了笼里。

    原来这就是她的笼。

    婴勺单膝跪在被各种污臭鲜血液体染黑的沙砾上,右手一握,火鞭卷上沙蛛的头,将那老人模样的头颅生生拧下来,滚烫的血液洒了她半张脸,继而鞭子向后一甩,那头颅如皮球似的砸飞了一只想要偷袭她后脖颈的沙蛛。

    只是她身受重伤,做完这些便几乎难以动弹,沙蛛们从沙砾下钻出来,爬上来她的腿,有沙蛛咬破了她的皮肤,毒液沿着血管麻痹了她的筋骨——这是一场混战,像她这样香气扑鼻的生魂在四境轮中极为罕见,在战场上更是难得,沙蛛们想要拿她当点心。

    眼看就要被蛛群拖走,一口大钟忽然从天而降,将她罩在了里面,一杵敲下来,震翻了那些爬在婴勺身上的沙蛛,也差点没把她敲晕过去。

    穿着漆黑铠甲的男子从天而降,铜钟一收,架起她离开地面,落在一处沙堡顶端,沙蛛们一时挤不上来。

    男子刚一把她放下,便布了个结界,回首严肃地道:“你这生魂好不要命,为何闯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