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成魔1 顾惜是自己放弃轮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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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衣墨发, 发上缀着一绺新鲜的紫藤花,靠坐在朱红的柱子边,指尖捏了一块晶莹剔透的花糕。

    仅仅一片背影, 便是混在万千神仙里都能立时脱颖而出。

    出尘。

    她的对面似乎坐了什么人, 她淡淡地扬了下唇角, 偏头一笑, 耳边的发落在肩膀上,被风一吹, 随着发丝滑下肩膀,那笑容又消失了。

    婴勺撑着荷伞,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和的身影, 迟迟没有抬步。

    和早已注意到有人来,她偏过头,目光随意地向婴勺扫过去, 却顿住了。

    她放下了糕点, 用帕子擦了擦手。

    坐在她对面的人长了张秀气的脸,穿了一身紫色的罩衫。灵界幽都巫祝——渺祝也看见了婴勺, 探起身子招手:“这不是上官……”

    荷伞落在了地上。

    和转过身来, 张开了手臂。

    婴勺猛地冲过去,撞进了和的怀里。

    和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却难得脾气很好地没有教训她,摸着她的头发:“力气可真大。”

    渺祝没见过这场面, 手里的茶都泼了一半:“上官你碰上了什么大事?竟能让你如此不顾体统——”

    婴勺变回了自己的样子。

    渺祝手里剩下的一半茶也泼干净了。

    和感到自己肩膀上的衣襟湿了一片,无声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婴勺的头顶,又拍了拍她的脊背。

    渺祝蹲过来, 关切而担忧地问道:“殿下,你怎么这副模样,身体呢?”

    和于是听见婴勺了个嗝,哭得更凶了。

    和晓得自己这个徒弟平时并不很喜欢掉眼泪,原本想多哄一哄,然而她感到婴勺挂在她的脖子上,在她的怀里扭来扭去,那嘤嘤的哭声越来越不真诚。

    她耐着性子多等了一会儿,总归没等到这不争气的徒弟自觉起身,最终只好面无表情:“起来。”

    婴勺蹭了蹭她,埋着头,很不识相。

    和的耐心告罄,吸了一口气:“我数三。三——二——”

    婴勺“嘭”地变成了讹兽的样子,在她怀里滚成了一团。

    和:“……”

    渺祝:“……”

    渺祝看了看和的脸色,提议道:“要不,我也来抱抱?”

    讹兽很凶地冲他一龇牙,然后委屈巴巴地扒拉和的衣裳,继续蹭来蹭去。

    和原本并不吃她这一套,但或许是三百年不见,确实有点想这个闯祸精,又或许是婴勺那皮毛之下的新伤有些显眼,她没有立刻把婴勺丢出去,而是暂且由着她趴在了自己腿上。

    婴勺抱住和的手臂,毛茸茸蓬松的大尾巴一下一下地扫着和的手背。

    “好像长大了点。”和摸着她的头顶,顺到耳朵,掐着指大略算了算,“如今有一万岁了吧,成年了,回头给你办个礼。”

    婴勺把下巴搁在和的手心,歪着头:“在洛檀洲办吗?”

    “你若想在天宫办也是可以的,只是如今这天宫的账是广澜在管,你得服他出这笔钱。”

    婴勺不可置信:“广澜?他那二百五能管账?”

    渺祝插嘴道:“那可是帝君的亲弟弟,你这么大声人坏话,当心隔墙有耳。”

    “他就住隔壁,我管他听不听得见呢。当他面我也这么喊。”婴勺抖了抖耳朵,“天宫是不是缺人手?还是广澜他听曲儿听腻了,改听算盘响了?”

    “他自个儿管广胤要的差事,前不久的事儿,大约是有些开窍了。”和道,“你不是同他关系好么,找他出钱,给你办个轰轰烈烈的成年礼。”

    婴勺重新趴下:“算了,我还是花洛檀洲的钱吧。”

    “可以,就是轻简些,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得来。”和点点头,动了动膝盖,“我瞧你这经脉同以前有些变化,是新吞了火?”

    婴勺点头,踩着和的腿站起来,张开嘴,正准备大展神威,却一下子被捏住。

    和把她的脑袋摁下去:“又想烧房子?”

    婴勺甩了甩耳朵,换了个方向,继续扒拉和的衣裳,在她胸前蹭来蹭去,十分没有底线。

    和觉得自己对她过于放纵了:“下去,你如今可重。”

    婴勺假装耳朵是摆设,继续蹭。

    和抬起了手。

    然而不待和亲自动手,便有一只大手揪着婴勺的后脖颈,以完全不同于她师父的力道,把她拎了起来,往外一丢。

    婴勺在半空转了个弯蹿回来,差点撞上一道黑色的身影,连忙急刹车,绕了个弯,落在了石桌上。

    她抬起头对那黑袍人怒目而视,却发现后者完全没有看她。

    刚下了朝的天帝广胤才摘了冕旒,黑色滚金边的袍子贵气逼人,依旧用他那张同三百年前一样年轻的脸,低着头在和额上吻了一下,然后褪去外袍,交给了一旁候着的仙娥。

    婴勺抖了抖毛,看着他们。

    “师娘。”

    广胤给和整了整鬓发,没留给婴勺半片眼风:“再喊一遍。”

    婴勺老老实实:“帝君。”

    “我前阵子还要捉你来常融殿的殿顶当个脊兽,以免一跑就跑三百年。”广胤在和身边坐下,向渺祝点了点头,“巫祝来了。”

    婴勺盘起后腿,在桌上坐下,由着渺祝摸了摸她的皮毛。

    “殿下的毛亮了不少。”渺祝道,“这金色可真纯。”

    婴勺摆了摆尾巴,在渺祝脸上扫了一把。

    渺祝:“尾巴也比从前大一点。”

    婴勺:“我成年了!”

    广胤:“所以别动不动往人身上扑。不知道自己重么?”

    婴勺:“我就一个生魂,能重到哪儿去?”

    广胤:“身体呢?”

    婴勺撇了撇嘴:“正准备找呢。”

    广胤挥手让侍从退下。

    “吧,这阵子去哪了?”和倒了茶,把茶盏推到婴勺面前,让她就着舔。

    婴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师父并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

    “长渊那个不靠谱的,他还会亲自跟师父你通报的。”婴勺道。

    和有些意外:“长渊找到你的?”

    “我俩是冤家路窄,恰好碰上了。”婴勺道。

    然后她略过了一些如鬼结亲之类不重要的细节,把四境轮的事讲了一遍。

    “四境轮三千年前没补上,这事昨日上官怜正好报了上来。”广胤道。

    婴勺捧着花糕,啃得香喷喷,点点头:“我和她在凡界见面了。”

    “依你这么,从四境轮中逃出来的人不少。但大多还在极涡里。”和道,“可极涡不好派兵。”

    广胤道:“此事不能不管。极涡本身也无益处,先想办法把它拆开。”

    婴勺:“那群疯子正在拆极涡,我有点担心我回去就被他们拆完了。他们那手段可跟天界比不了。”

    和道:“这事交给天宫来办,你不用管,也管不了。我看你还有别的事,。”

    婴勺:“主要是有个见了鬼的事。”

    和扬了扬下颌,示意她继续。

    婴勺站起来,抖了抖毛,跃到凳子上,变回了人形好好坐着。

    她捧起茶杯,凑近了和,问道:“师父,你,四境轮能把人往里头吸么?”

    和道:“照理是可以的,当年父亲把妖邪锁进四境轮,也并不是一个个往里头扔的。”

    婴勺沉默。

    渺祝道:“四境轮存放在妖界,我记得三千年前榭陵居破坏四境轮时,附近也有不少妖族人被吸进去了,当时妖君曲镜攻天界就用的是这个借口。”

    和:“这东西我不太熟,你是碰见了什么?”

    “倘若就在四境轮附近,我能理解,但我碰见的不太一样。”婴勺道,“有没有可能,在离四境轮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一群人里头,忽然有个把人被吸走了?”

    和道:“不可能。”

    婴勺点头:“是吧,是这个道理,我也觉得不可能。按理要吸走也是吸走一片,不至于从一拨人里头挑个顺眼的就带走了,还跨了那么远……”

    广胤:“跨了多远?”

    婴勺纠结了一下,出了那个地名:“落神涧。”

    亭子里寂静了片刻。

    渺祝握着茶杯,瞟了一眼广胤与和的脸色,默默地低下了头。

    婴勺暗自想:看来她在落神涧弄出的动静还没通传到天宫。

    和没话,广胤开口:“是偶然?”

    婴勺看他那眼神便明白了他在想什么,连忙道:“是偶然,这事与魔神没关系,真没关系,你们千万别想多了。主要是因为极涡不知怎么的连上了落神涧……其实除了落神涧还有好几个四海八荒的地方被连上了,总之我们只是恰好到了那儿。”

    和问:“人是在落神涧消失的?这事有些蹊跷。三千年前四境□□动的时候都不曾波及落神涧,三千年后就更不应该。”

    渺祝接茬道:“是啊,落神涧已经好多年没有人去过了,虽然它算是整个天界里距离妖界比较近的地方,但我觉得四境轮倘若要吸,就得沿途一路吸过去,不能专门挑大老远的那么一个点,对吧。”

    和看着婴勺的神情,道:“你已经有猜测了,是不是?”

    婴勺勉强笑了一下,道:“被吸走的其实是两具尸体,都是和我一块儿从四境轮里出来的……其实我不确定他们消失是不是因为四境轮的缘故,只是当时我闻见了四境轮里的味道——就像被通了一样,四境轮的风吹到了落神涧。”

    和望着她,握住了她的手腕,闭上眼睛。

    婴勺顺从地把手伸出去,看了眼广胤,又看了眼渺祝:“所以我有点担心,我这回出来只不过是暂时,总有一天还是要回去的。”

    几人等了片刻。

    渺祝有点紧张:“如何?”

    “不太确定,有个类似浮屠印的东西。气息确实与四境轮相仿。”和拉过广胤的手,掀起他的袖子,看着他手腕上的浮屠印——那是她除了婴勺外的所有弟子都有的印记,由她亲自种下,不论去到哪里,或是转世多少回,都能凭借这浮屠印找到本人。

    婴勺问:“能拔/出来吗?”

    “这事比较特殊,我要回一趟洛檀洲。”和在婴勺额前画了道阵,将浮屠印种入了她的身体,“这些日子你先带着我的印,尽量离妖界远一些。”

    婴勺:“师父放心,我除非急着砍人,绝对不去妖界。”

    渺祝:“殿下你悠着点。”

    “你法力见长,也不能乱来。”和点了点她,“长渊这阵子似乎在忙,不然他倒是可以跟着你。”

    婴勺:“师父别提他。”

    和司空见惯:“吵架了?”

    婴勺:“没。”

    顿了一会儿,补了一句:“烦。”

    广胤看着她:“今早月老还特地找我话,你不是同长渊成亲了么?”

    渺祝第三次泼了茶水,觉得自己这个不成体统的模样恐怕以后很难再来广宫蹭吃蹭喝。

    亭子里又一阵寂静。

    和被这个消息砸得有点头晕:“你什么?”

    “这事是方才下了朝,月老拉着我的,我本想回来告诉你,谁知她来的正好。”广胤给和添了茶水,递到她嘴边给她压惊,微微笑道,“这挺好,解决我的心腹大患。”

    “你别开玩笑。”和连忙看向婴勺,“他的是真的?你果真同长——”

    然而婴勺没等她问完话,一下子变成原形,大尾巴一扫,跃出了凉亭蹿上了天:“我先走了,师父你回头有消息就差人找我!”

    讹兽逃得匆忙,扫倒了桌上一半茶盏。

    渺祝默默地把茶盏扶起来,以此挽回自己的体统。

    和看向广胤:“是真的?”

    广胤点头:“连上了红线,板上钉钉。”

    和表情复杂。

    广胤摸了摸她的头发:“不高兴?”

    “很难……长渊那个人,我总想象不出他会成亲。”

    渺祝插嘴道:“尊神,您忘了当初魔尊和殿下在一块儿的时候,俩人腻歪死了。”

    和看向他:“可到底没能长久。”

    广胤笑了笑:“你别老操心这事,长渊当初不是还想同你试一试么?”

    和:“这不是没试成么?不行,这么大的事他都不跟我一声,非常不讲义气。”

    广胤:“我看他最近忙得很。”

    和:“这么忙都有时间去成个亲。”

    广胤:“明很认真。”

    和:“明没好好筹备。”

    广胤笑:“这也是他的风格。”

    和:“这丫头余情未死,我只希望这回别再让她碰壁了。”

    广胤:“年轻人,多碰碰壁没什么。”

    和睨他。

    广胤笑:“是我站着话不腰疼。多谢师尊手下留情,没让我多碰几次壁。”

    和没理他,看向旁边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渺祝:“她身上的印,你可看出什么来?”

    渺祝道:“我方才试着探了探,从没见过,这印是直接在殿下魂魄上的,就算换了身体也洗脱不掉……何况她眼下并没有身体。”

    和:“她自己也不清这印到底是如何生效的,怕是真指不定何时就无端被吸走了。”

    广胤道:“四境轮不能擅动,我们不清楚里面的情况,也没有进出的通路,倘若不能将那印拔除,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四境轮本是洪荒时诞生的厄境,父亲当年亲自炼化,我怀疑这个印是他亲自种的,为了防止有人出逃。”和眉宇间有些发愁,“如果是这样,恐怕真的很难……”

    铃铛忽然响了。

    这回响得很急,广胤抬起头。

    仙官捧着急信快步走来——

    “昨日,魔界龙肩之地大规模叛乱,死伤人数过千,魔君罗织、魔君唐闻已增兵前往平叛。叛军波及天界南方边境,死伤情况暂不清楚。叛乱领头人自称——刑旸。”

    ****

    婴勺把朱厌的羽毛从如意指里取出来,由着它漂进了什刹海。

    什刹海既是虚无,也是无限。朱厌的羽毛在虚空里渐漂渐远,那一丝鲜明的红色,在朱厌死后都不曾变得黯淡,逐渐消失在了什刹海里。

    婴勺摸了摸胸口。

    朱厌最后留给她的那一片王羽被她变了,好好地存放在衣襟里,只要抬手就能摸得到。

    方才在天宫见和的时候,她曾想过求师父让她在雪槠树的叶子里尝试培育朱厌的魂灵,就像对那只声鬼一样。

    但她知道师父不会同意的。

    朱厌是四境轮中出生的大妖,倘若在六界重生,恐怕会招来难以估量的祸端。

    而且就算师父同意了,仅凭一片羽毛,她也没法拼凑出朱厌的魂魄。

    他的魂魄已经随着肉身与地火一同溃散了。

    婴勺再次往凡界去。

    她已经想好了。朱厌的王羽她先留着,倘若自己身上的四境轮印成功拔除了,她就用这翎羽做一根新的鞭子,而倘若她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她就回南境,继承朱厌的王位,把这王羽埋进南境的地火,让它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毕竟放眼六界,都没有朱厌的家。

    婴勺心想,最坏的情况下,如果真的被四境轮吸回去了也不太要紧,她在三百年间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压根没想过有一天能出来,所以重新做一次也没什么。

    而在这之前,她可没算认命。

    极涡还是那个极涡。

    婴勺从极涡通往天界,虽然只过了一日,但凡界已经过去半年了。

    她在什刹海中便远远地看见了那团巨大的迷障,悬着的心好歹放下去一点——极涡还没散,千千万万凡人的性命好歹暂时还保得住。

    只是她这回不走极涡。

    顾惜所在的那个凡世并非整个都陷在极涡里,婴勺按着自己记忆中的方向行去,在那道笼罩了整个凡世的结界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她低头看了一眼如意指。

    果然是这样。

    结界没有受到极涡的丝毫扰动,婴勺顺利地钻了进去。

    已经入秋了。

    婴勺看着落叶飘零花草枯黄的大地,找了片眼熟的地方,落了下去。

    宝积寺门前那条路依旧热闹,黄昏时分,热腾腾的糕点摊子在路边摆开,檀香味从寺内飘出来,晕满了半条街。

    婴勺曾经花了很长的时间思考,为何在大多数凡世,佛祖的香火都那么旺——凡人的寿数短短几十年,能做的事非常有限,即便许愿又能许什么愿呢?在佛还没有听见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重新轮回了。而他们做神仙的,都知道许愿没什么用,像婴勺这样的就从来都干这种不会有结果的活。

    但后来她想,倘若她只有几十年可活,或许也会想要许愿。毕竟活得太短,什么都来不及好好做完,一个愿望还没来得及实现,就匆匆赶往了该许下一个愿望的年纪。

    而在一个人临终的时候,会许什么愿呢?

    在天门山被姬纣设伏的时候,在那最后一刻,婴勺是真的认为自己要死了。但在临死前的那一刻,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有一片紧绷的空白,身体的感受已经完全压抑住了大脑,让她无从思考,十分痛苦,却十分自然地接受将死的事实。

    但应该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

    尤其是那种为死亡准备了很久的人。

    她想到了和与广胤。

    这二位当初为了救六界和彼此,是做好了一切准备赴死的。

    在与魔神交手前,他们分别完美地策划了自己的死亡。而在那段时日里,他们肯定想了很多。

    而长渊是怎么想的呢?

    婴勺见过许许多多声称自己再也不想重生的凡人,他们确确实实非常痛苦,然而在进入冥河后,跨过奈何桥,依旧愿意忘记前尘往事,重新做人。即便是恶鬼,也大多是因为前缘未了,终究是放不下活着时候的喜怒哀乐。

    真正成魔的人太少了。

    魔界是在六界中真正地广人稀的地方,那里只有两种人——坠入魔道的神仙,和厌憎凡界的凡人。

    婴勺在认识弦歌很长时间以后才知道他成魔的原因。

    他本是凡间的乐师,混迹于酒楼乐坊,日子原本便过得艰难,在正准备与青梅竹马的女子出奔成亲时,那女子被富人家糟蹋后又掳走做了妾,弦歌想尽办法要把心上人救出来,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找了个宴席的机会混进那府上,谁知等待着他的是在土里埋了一半的破碎的肢体。

    那是弦歌那一辈子第一次想杀人。但他没有那么做。

    他从土里刨出腐烂了一半的头颅——那张脸在腐烂之前就已经被毁容了——他把它带去了官府,深夜敲响了鸣冤鼓,把那户人家告上了公堂。

    然而他没有等到公道。

    他在深夜等来了噩梦。他被关进黑屋毒,那些人用他自己的琴断了他的肋骨,把他和他心上人的头颅一起扔进了乱葬岗。

    然后他在绝望和杀意中,等来了长渊。

    弦歌成魔后有近万年的时间不曾接近凡界。他只要看见凡人就会吐,吐得双目通红手脚发抖——凡人成魔后大多有类似的毛病,有些人选择远离,有些人选择杀戮。

    而长渊呢?

    在他的人生中,好像并不是受伤害最大的那个人。

    论成魔,其实承受了一切恶意的景王陈策成魔才更显得理所当然。

    婴勺看着天空中无形卷起的魔气,偌大的凡世,所有人都忙忙碌碌,无人知晓此地即将有大魔诞生。

    此时,距离佛祖给顾惜起名“长渊”已经过去了近半年,后者在佛道与魔道之间挣扎摇摆了半年。

    可最终,顾惜,是自己放弃轮回的。

    半年前——对于婴勺而言只是一天前——顾惜被判流放,景王陈策被判斩首。原本景王当时便该在众目睽睽下人头落地,然而有人插手了他的命。

    凡人修仙,最好的方式便是与世隔绝,不与凡人牵扯,不与俗物生爱恨。然而顾惜从一开始便入世很深。

    他一直守着自己的底线,不论碰到什么情况,都不使用法术干预人间的运转——即便他家仇刻骨,也不曾直冲入仇人的府邸了断恩怨。

    然而这一次,他插手了。

    顾惜向那被权力和污蔑泯灭了骨肉亲情的皇帝托了梦,在最后一刻扭转了他的决定——景王被改判贬为庶人,逐出王都。

    景王因此逃过死劫。

    虽然顾惜用的是最克制的方式,却仍旧触动了天道。

    也就是在那一日,他见到了佛。

    宝积寺的金佛面相慈悲,那一日顾惜深夜前往寺中,为自己和陈策请罪。

    佛祖没有以真身见他,顾惜跪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在佛的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魔相。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成魔。

    但在征兆显现的这一刻,一切都无比的顺理成章。

    也是在那一刻,他才发觉自己早已放弃成仙了。

    人道无望,仙道能有什么区别呢?

    佛的金身俯视着他,看见了他满身的业障,如置身深渊边缘,摇摇欲坠。

    佛,他的跟前有两条路。

    一条是冲破业障,一切化为虚无,一条是将那些业障攥进手里,从此与其共生。

    选前者,立地成佛,选择后者,则永坠深渊。

    佛因此给他起名长渊。

    佛确实普度众生,也差一点度了顾惜。

    就差那么一点。

    顾惜救了景王后,隐居在了京城东郊十里亭外的五峰山里。

    此地人迹罕至,山野间散落着零星的农户猎户,相互之间离得很远。二人在那里建了个茅屋,顾惜偶尔会下山采办些日常要用的,景王则足不出户。

    顾惜有时下山,仍旧会听见那些刺耳的话,铺天盖地的,仿佛景王是个十恶不赦之辈,只要他还活着,就会对那些依旧在谈论他的人造成阻碍。那些被揉碎了的是非已经被千千万万人咀嚼过,已经辨不出源头。每个人都是源头。

    一开始的那一两个月,顾惜还想着等风头过去了,再劝服景王重新回去,倘若他不愿意,想要从此远离京师做个普通人,顾惜也支持他。这是他唯一的兄弟,几乎已经算是他惟一的寄托了。

    谁知景王病了。

    景王的身体自不曾受过什么磋磨,此番即便被关在牢中,那些官差对他也基本是以礼相待的。只是自从事情发生以后,他便一直精神不济。顾惜把他带走的时候,他人还好好的,就是犯懒,什么都不愿动,哪里都不愿意去。他一直自己并没有什么不舒服,顾惜也当做他是因遭逢击,得颓一阵子。

    陈策就是这样悄无生气地病了。

    顾惜发现他越来越没有胃口,脸色越来越差,有一次在给他换夏天的被褥时,陈策连那薄薄的一层被子都抖不开,顾惜才意识到不对劲,请了山下的大夫来给他看。

    请了一个,看过了,顾惜不信,陈策这么年轻,不可能的。

    再请一个,又不信。

    请了第三个,是顾惜京中的老友,曾在皇宫中供职的御医,瞒着行踪来看过后,对顾惜摇头。

    他这才信了。

    陈策得的是痨病。

    没得治,治不好。

    陈策自己也不想治。

    他一点都不想活得更长一些。

    这是令顾惜最痛苦的。

    眼前的陈策已经与他从认识的那个恣意潇洒的景王完全不一样了。这个人没有被倒,他只是接受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然后认命了,没有希望了。

    陈策猜到了自己的病情,因此顾惜没有瞒他。他确认之后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再无其他的反应。顾惜甚至没有看到一个苦笑。

    顾惜找了很多大夫给陈策看病,陈策没有拒绝,顾惜给他煎的药他却经常不肯吃,有时候明里答应了,转头就自己倒掉。

    顾惜已经看他看得很紧了,却依旧无法让一个不想治病的病人听从医嘱。他因此与陈策发了好几次火,却都像一拳头在棉花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陈策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身上的病痛也渐渐地开始发作,有时夜晚会痛得睡不着觉,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不肯好好吃药。

    顾惜发觉自己逐渐地看不透陈策在想什么。

    只知道他对自己的性命已经完全不上心了。

    直到仲夏的时候,有一日大清早,刚下过雨,山里空气很好,顾惜本来算带陈策去高处看看景色,陈策却忽然对他——

    “我想下山一趟。”

    顾惜喜出望外,继而又心生忐忑,他问陈策为何要下山。

    陈策道:“太久没见人了,每天看着你一个男人也挺腻的,我的去看看如花似玉的姑娘们,换换心情。”

    这么久了,陈策还是头一次和他开玩笑,这令顾惜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

    陈策紧接着便道:“我一个人去,你不用跟来。”

    那时候陈策的身体状况还并没有到走不动路的地步,他有时候会自己去山里捡柴,也能自己在方圆一二里的范围内走一走看看风景。顾惜那一日正好约了熟识的大夫拿药,于是和陈策一起下了山,进城之后,捏了个诀跟住陈策的行踪,以免发生意外,便与他分开了。

    陈策没有在城中待太久,他的体力有限,仅仅两个多时辰他便慢慢地回了山上。

    顾惜回去得比陈策晚一些,他提着药包回到山上的时候,天还亮着。

    仲夏的山林绿得饱满,他们的院子里有充足的空地,陈策就躺在茅屋前的藤椅上,晒着太阳。

    阳光很亮,落在陈策消瘦的身上,他没有察觉顾惜的接近,只是睁着眼,目光落在不知什么地方。

    这世界如此明亮,却仿佛晒不到陈策的身上。顾惜看不见他眼里的阳光。

    也看不到他的轮回。

    这个念头令顾惜手上的药包落在了地上,惊动了出神的陈策。

    陈策看向他,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顾惜低着头眨了几下眼睛,捡起药包,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笑着走过去问他去了哪里,玩了些什么。

    “在熟悉的街坊里转了转,看到很多人,很热闹。”陈策道,“各人忙各人的生计,日子过得有好有坏,和以前没有什么分别。没有战乱,秩序井然。父皇是位明君。”

    顾惜在他的话中没有听出任何判断他情绪的信息,无法确定这次下山是否给陈策带来了积极或是消极的影响。

    他满脑子沉浸在方才自己的发现中。

    他这半年来,从来没有想过要在陈策身上看一看轮回,就在刚才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地想要探究陈策的今后,谁知让他看见了一片空白。

    凡人身上总会有轮回留下或者预兆的各种痕迹,它们与凡人的命格交织,缠绕在生辰八字上,每个人都有来有去。在人刚出生时,上一次轮回的印记还有些许残留,而下一次轮回的预兆,则在人命数将尽的时候变得明显。

    而顾惜看不到陈策的轮回。

    不应该的,就算陈策能在厄病下多活几年,也不可能这么干净。

    顾惜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这种情况,这个发现令他手脚冰凉。当夜就去了青镜里,想要从妖鬼那边听情况。

    他得到了答案。

    “没有轮回就是没有轮回。”青鬼在井下,对他的身体露出垂涎的目光,“轮回断在了这里,从此带着他的业障陷在枉死城,再也没有来生。”

    “如何能使他获得轮回?”

    “如果有人愿意把自己的轮回给他,自然迎刃而解。”青鬼嘎吱嘎吱地笑,“可这种人上哪里寻呢?”

    顾惜:“如何给他轮回?”

    青鬼面露狐疑:“年轻人,你要做?”

    顾惜:“你只需告诉我怎么做。”

    “我可做不到这么神通广大的事。这事,你得找渡官。”青鬼盯着他,笑得不怀好意,“年轻人,你若放弃了轮回,不如把这身体留给我,我给它找个大用处。”

    顾惜没理他,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三日,顾惜收罗了几只大恶鬼,将它们聚在一起,自己带着浑身的伤,在冥河水的暴雨里等来了渡官。

    “请你拿走我的轮回,换给他。”

    渡官问:“你清楚代价吗?”

    顾惜:“不论是什么代价,我都已经决定好了。”

    渡官道:“你天赋卓绝,本该仙途坦荡。一旦做此决定,你将不能成仙。你死后也不能入轮回,你将代替他永远被困在灵界枉死城里,永世不得超生。你会后悔的。”

    顾惜:“请你动手。”

    于是渡官带走了被他抓来的恶鬼,也取走了他的轮回,留下一句“等你死时我来接你”,便离开了。

    这是婴勺想起的关于顾惜的一切。

    那些曾经出现在长渊梦境里的记忆,本来已经在长久的岁月中被她淡忘,却在今夜的大雨中被无端唤醒,历历在目。

    就是今夜。

    此时婴勺站在五峰山上那个简陋的院里,听着刚被取走轮回的顾惜的脚步,停在了院子外面。

    院子里静悄悄的,陈策的房间亮着灯。

    婴勺隐着身形,在角落里等着他。

    顾惜整理了自己的表情,将自己的衣裳整了整,让那些因与恶鬼缠斗导致的伤势不太明显。

    他稳稳地推开了院门。

    陈策的窗户里,灯灭了。

    同时熄灭的仿佛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顾惜冲进了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