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成魔2 寂静的宝积寺里,宝相庄严的金……
乌云向五峰山聚集。
山林里起风了, 吹得树木哗哗作响。那风大得不正常,深林中熟睡的鸟兽被惊醒,黑暗的夜空下有鸟群从林中四散飞起。散落在山脉中各处的猎户农户, 纷纷跑出来收起院子里晾的杂物和食材, 惊于这异象的声势, 连忙紧闭了门窗。
整个五峰山仿佛在回应某种看不见的呼唤。
乌云遮蔽了月亮, 黑沉沉的影子如帘幕拉起,让大地陷入了黑暗。五峰山上, 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声势浩大地卷起了漩涡——这一切都是无声进行的,就像那隐匿在山林中毫不起眼的院子,处于风暴的中心, 却无声地生死。
那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雨摧垮的茅屋下,燃尽的蜡烛融成一片,顾惜跪在陈策的榻边, 在黑暗中握着他的手。
陈策靠坐在榻上, 就像他平时休息的时候一样,松松地闭着眼睛, 一只手搁在膝上, 一只手落在矮几的茶盏边,仿佛只是在憩。
他的手正在逐渐地变冷。
其实自从他病了之后,手心便一直不怎么热,即便到了夏天, 他也仍旧是恹恹的。可他的指甲至少曾经有一些血色。
可眼下,这仅剩的一点点血色正在迅速地消失。
顾惜紧紧地抓着陈策的手,他不敢相信,这只手就当着他的眼前变白, 又迅速变得蜡黄,到最后指甲盖里的那一点颜色也都不见了,整只手黄得像被切开的树皮,只剩下一丁点毫无生气的温度。
他抖着手想把蜡烛点上,试了三次才成功,那昏黄的光照在了陈策的脸上。
顾惜想要去触碰陈策的鼻息,他的手抬起来,抬到一半却又停止,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
他看着陈策,极其勉强地扯了一下嘴角,那笑让隐身在一侧注视的婴勺看了一眼便立刻挪开了目光。
顾惜帮陈策理了理衣裳下摆,轻轻地扶着他坐正,然而陈策的脖颈无力支撑,他的头一歪,从嘴角流出血来。
顾惜凝固了。
紧接着,陈策的眼耳鼻都涌出鲜血,那血液像没有尽头似的,从陈策身上每一个开口流出来,流在了顾惜的手上,染红了他的袖子,浸透了他身/下榻的褥子。
五峰山上,在那,落下了今夜的第一滴雨。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雨势渐渐扩大,逐渐笼罩了整个五峰山,覆盖了京城东郊,并逐步向京城扩散。
在大到无边的雨势里,摇摇欲坠的茅屋下,顾惜咬着牙,猛地抱住了陈策,后者口中淌出的血流进了他的衣领,和他的眼泪一起,无声地流进了暴雨中。
顾惜在院子里挖了土坑,婴勺变回了原形,蹲在旁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帮着他一起刨。
然后把陈策的身体放了进去。
活人和尸体都被雨淋得湿透。
顾惜蹲在土坑里,看了尸体很久。
然后他爬出来,拿起铁铲,再一点一点地盖上土。
婴勺一直很心地没发出声音。她刨了饱满的草皮搁在顾惜的脚边,顾惜给坟上完最后一铲土,一转头就看见脚边的草皮,他什么都没想,捧起来,搁在了坟堆的顶部。
婴勺蹲在他的脚边。
雨渐渐地停了。
顾惜站起了身。
婴勺往旁边站了站,抖了抖湿漉漉的皮毛,抬起头,看相顾惜的眼睛。
然后她顿住了。
乌云中,露出一角血月。
远在京城,寂静的宝积寺里,宝相庄严的金佛左眼,无声地落下了一滴泪。
大魔出世。
雨停了,乌云却未散,在这寂静的深夜,一轮血月出现在京师的上空,极少有人注意到,悄无声息。
顾惜下了山,提了景王的佩剑,用鲜血铺就了自己成魔的路。
这是顾惜这辈子第一次杀人。
鲜血喷溅在他的脸上,染红了他的眼睛。
当那第一剑割断仇人的喉咙,便彻底斩断了他的成仙之路。
他永坠深渊。
凡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那些人从睡梦中睁开眼,便看见那白衣书生如修罗般立在自己床前,鲜血溅上帷幔,人头落地。
有他的仇人,也有陈策的仇人。
陈策经受了那么多那么多,却从来没有提过“报仇”二字。
这半年来,他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顾惜直到挥剑的时候,才敢认真地想这个问题。
最开始操纵的或许是陈策那个野心勃勃的兄弟,然而伤害陈策的却是百姓的口舌。
顾惜将长剑从那始作俑者的心脏里抽出来,后者身边躺着的妃子惊叫惨烈,顾惜却半个眼神也没有给她。
陈策今日下山,看着这熟悉的街市,看着这些普普通通的百姓,是怎么起了死志呢?
那些人坏到极致的时候没有让他彻底失望,却在安居乐业其乐融融的时候,让陈策终于对人间没有留恋了。
就是因为他们普通。
所以他们肆无忌惮地伤害一切能够成为靶子的人。
顾惜想杀了所有人。
这一晚,婴勺亦步亦趋地跟随着顾惜的脚步,看着他动手杀人,白衣染红,好几次想要抱住他,却都拼命地忍住了。
她让自己维持着讹兽的样子,隐身跟在他的身边,旁观这一切的发生,看着那些凡人殒命,看着顾惜踏着鲜血走上魔道,看着他每时每刻都在挣扎——他想要杀光这京师中的所有人,但即便在如此杀红眼的境地,他却仍旧在疯狂地抑制自己的杀意。
然而越抑制,他就越失望。
垂下的剑尖滴下一滴血,落在了婴勺的背上。
婴勺看着顾惜——她曾经疑惑了很长时间,像顾惜这样通透善良的人是不应该成魔的,就像弦歌一样。
可今日陪着他走在这血路上,她却顿悟。
顾惜和陈策一样,对人界失望了。他也不再想成仙。倘若他还能像上一次那样放下仇恨,西方梵境的入口将向他敞开。但他不想去了。
即便如此,他心里却仍存着一份善,这份善折磨着他,让他厌弃自己,更加厌弃这个凡界,但也让他免于堕入恶鬼道。
顾惜这个人,就是要成魔的。
婴勺忽然庆幸。
幸好顾惜成魔了。否则他将在死后被渡官带走,千万年陷在枉死城里,永世不得出。
随着顾惜每杀一人,这凡界的魔气便重一分,那从天而降的魔障一层层地,如雾气一般,无孔不入地笼罩着整个京城。
婴勺揉了揉眼睛,看着顾惜杀了第四十八个人。
他即将造下今夜的最后一份杀孽。
他如孤魂野鬼般行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手中提着血淋淋的长剑,蜿蜒了一地的血迹。
他停在了宝积寺门前。
寺门对他而言根本构不成阻碍,他跨进去,带着浑身的血腥,缓步走进了大雄宝殿,抬起头,望向高高在上的佛。
佛的泪已经干涸,恢复了往常的样子,那巨大威严的金身端坐在高台上,垂着眼望众生。
那目光很远,却也覆盖不了大千世界的每一个人。
血月红得几乎要滴下来,那淡红色的光从大殿门口落进来,照到了顾惜的背影。
婴勺化为了人形,躲在了粗壮的梁柱后,看着这一切。
顾惜抬着头道:“我已经选好了。”
佛无法回应他。
婴勺仿佛能想见,远在西天的佛祖,看着什刹海中的镜像,闭了一下眼睛。
婴勺记得,自己很的时候,在看过长渊的记忆后不久,她跟着师父去梵境听讲经。
在休息的时候,她趴在佛祖的脚下,悄悄地问:“你能看见未来发生的事吗?”
佛闭目回答道:“不能。”
婴勺动了动耳朵:“那你当初怎么知道长渊会变成魔尊?”
佛道:“我不知。”
婴勺再动了动耳朵:“那么多成魔的人,你难道一一去度了吗?我看你为了长渊挺费心。”
“长渊本有佛相。”
婴勺抖抖尾巴站起来:“所有的魔成魔前都有佛相吗?”
佛摇头:“成佛成魔仅在一念,长渊最终成魔,是他自己的造化。”
婴勺:“那你觉得我堂哥有没有佛相?”
佛摇头不语。
“我知道了,他的厄难还不够,能做个大善人,但成不了佛。”婴勺摇头晃脑地道,“那你觉得我怎么样?别误会,我不想成佛,我就是问问。”
佛睁开眼,低着头看她:“你也有自己的造化。”
“那是他自己的造化。”
耳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婴勺微微一顿,她没回头,道:“正找你呢。”
“我看不然。”一个陌生的面孔从黑暗中浮现出来,静静地弯着嘴角,看着婴勺,“你的如意指里,放的可不是我的头发。”
“璧城主从不以真身示人,谁能拿到你的头发呢?”婴勺的视线依旧落在长渊的身上,“在凡界游走了大半年,沉玉,你还想回四境轮么?”
沉玉微笑,扯动了眼角的泪痣:“元婴将军原来是讹兽王姬。四境轮里,你的妖气变化多端的很。”
婴勺没话。
“看来有人帮了你,让你能顺利脱那凡身的困。”沉玉道,“六界里朋友多,确实不错。”
“不用跟我套近乎,我和你本来就不熟。”婴勺道,“如果想动手,麻烦你等一会儿。”
沉玉看向殿中举起长剑的顾惜:“那是你的心上人。”
“是啊。”婴勺的心情不好,所以很不客气,“所以麻烦你先闭嘴。”
沉玉还待些什么,却见婴勺往前走去。
血月映出了顾惜的魂魄,将其投在冰冷的地上,与他的影子重叠。
顾惜挥剑,斩向了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