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成魔3 “就算我心情不好,”长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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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静止了。

    在那一瞬, 遮蔽血月的乌云停止了移动,呼啸着的山林突兀地寂静,寺院中烧完的香灰倾落时短暂地停顿, 睡在炉底的野猫着哈欠, 胡须暂停了颤动。

    还有婴勺蹲下身, 去触摸顾惜魂魄的手。

    以及沉玉被穿堂风吹起的头发。

    但也仅仅是那一瞬。

    下一刻, 一切都回归正常。乌云缓慢地散去,露出血月, 山林在风中哗啦哗啦地摆动,一大截香灰落在了炉鼎中,底下的野猫继续完了哈欠,下巴搁在爪子上, 睡着了。

    沉玉看向婴勺。

    婴勺蹲在那里,就在顾惜的跟前,伸出手去摸顾惜落在冰凉地面的影子。

    他的魂魄已经消失了。

    魔从来都不需要魂魄的存在。

    他们将自己作为人的基础杀死, 摆脱冥河的控制, 让魂魄的碎片成为自己肉身的养分——仅仅是一次性的养分而已。

    婴勺施了障眼法,顾惜根本看不到她。

    但沉玉能看见, 她紧紧地抿着嘴巴, 嘴角下压,眉头皱得很紧,仿佛松开一点就会让眼泪掉下来。

    顾惜的身体晃动了一下,婴勺伸手虚虚地扶了他一把, 但他自己站稳了。

    他的剑尖拄在地上,支撑着他的身体。

    他闭着眼睛呼吸了片刻,扔掉了剑。

    婴勺看着顾惜抬起手。

    他的手心有透明的法力缭绕。

    血月之下,浩瀚的大地上, 魔气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些隐匿在暗处的妖魔鬼怪蠢蠢欲动。

    顾惜最后一次抬起头,看向俯视着自己的佛。

    “多谢你给我起的名字。”顾惜道,“比起‘顾惜’,‘长渊’二字或许更加适合我。虽然我与你不投缘,但还是一句来日再见。”

    婴勺蓦地伸出手阻止他。

    然而她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从顾惜的身体里穿过,根本没法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顾惜的五指插/入自己的胸口。

    比起朱厌把内丹给她的时候更激烈,婴勺觉得自己要疯了。

    她奋力去掰顾惜的手,却怎么都无法触碰到他。

    她反复回头去看佛像,希望佛在这个时候能让她如愿,可她知道不可能。

    这是六万年前已经发生过的事,她不论做出什么都无法改变顾惜成魔的结果。这也不是佛能改变的事,天地不允许她干扰顾惜成魔。

    她死死地咬着牙,眼泪无声地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却依旧看见,顾惜剜出了自己那颗已经结成石头的,鲜血淋漓的心脏。

    婴勺和顾惜一同跪在了地上。

    顾惜在剧痛中低着头,牙关紧咬,颊侧的虎爪骨凸显,额上与脖颈处绷起青筋。

    他的胸口全是血,豁开的一个大口子里面空荡荡。

    婴勺被那血腥味几乎冲晕过去,她不是没见过血,却从来没觉得一个凡人的血能让自己有这么大的反应。

    ……虽然顾惜已经不是凡人了。

    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满脸泪痕地看着他。

    顾惜垂着头,一手抠抓着坚硬的地面,一手握紧自己的心脏。

    那颗离体的心脏已经脱离了人界的环境,它不再由血肉铸成,而是成为魔的一部分,不归属于身体,也不归属于魂魄,或许介于二者之间。

    几乎所有魔都会把自己的心脏从身体中取出来,只要心脏保存完好,他们就永远不死。

    刑旸是这样做的,顾惜也是。

    那颗心脏在顾惜的手心隐去,血却没有消失。

    在这个短暂的夜里,凡人终于彻底蜕变成魔,魔气几乎笼罩了整个凡界,那些阴暗的角落中仿佛被同时开了枷锁,妖魔恶鬼嘶叫着从地底钻出来,吸食着魔气,同时又释放魔气,凡界在这一刻沦为妖魔狂欢的地狱。

    然而在宝积寺里,却如与世隔绝般寂静。

    即便已经泪流满面,婴勺却强忍住,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颤抖着手,隔着半寸的距离,抚上顾惜的头发。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碰到他,也不敢碰他。她知道自己扭转不了这一切,也担心自己的任何举动会给他带去更加不好的结果。

    然而,顾惜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在微微的颤抖中,抬起了头。

    他的发散落了一半,泛红的双目在长发后睁开,对上了婴勺的视线。

    不知怎么的,婴勺知道——他看到了她。

    太像了。

    顾惜的眼神,与后来的长渊简直如出一辙。

    她顿在那里,双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抖着手,触上了他的头发。

    婴勺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泪水再次涌出。

    她哭得抽了一下,总算没捂住声音,一声呜咽漏出来。她用力地摁在长渊的头上,低下头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然后猛地抱住了他。

    长渊被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在原地僵硬了好一会儿,然后很慢很慢地,放松了脖颈,将下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环住了她。

    宝积寺外,整片夜空下,群魔乱舞,万鬼齐哭。五峰山作为诱魔出世之地,彻底陷入魔障。

    殿内,沉玉的袖子垂下,掩住了手,无声地离开。

    日月斗转。

    周遭的一切飞速倒退,时光倒流,血月消失,无数人影擦身而过,宝积寺内的墙漆刷了好几轮,殿内敲钟的和尚换了好几个。人物事物匆匆而过,殿外的树木反复绿了又黄,黑夜与白天交替,唯独佛像还是那个佛像,殿内相拥的人还是那对人。

    一切回到原点。

    朝阳在东边升起,佛寺的钟声终于以正常的速度响起,身边来来去去的人放缓了脚步。庭院里的两座佛塔静静矗立,中央的大香炉里插满了线香,檀香味浓郁得令人安心。殿外桌案前的僧侣徐徐地与年纪大的居士讲供灯的功德,背着孩子的母亲在旁边的蒲团跪下,虔诚地参拜。

    婴勺下巴垫着的那块衣料还未干。

    那人的下巴也还搁在自己的肩膀上,环着她的手臂微微松动了一下。

    往来的人看着这对奇怪的男女,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却又碍着寺中庄严清净,不敢议论得太露骨。

    婴勺抹了一下泪,抽了一下鼻子。

    然后从那个正被自己抱着的人的衣领上,闻见了熟悉的味道。

    她终于意识到不对。

    大约是她连呼吸都屏住的僵硬总算让那人察觉,对方的下巴抬了起来。

    婴勺松开手,视线还落在对方耳后的长发上。

    “……长渊。”

    长渊松开了她。

    婴勺也放下了手,看着长渊的眼睛。

    果然,他和顾惜还是不一样的。

    六万年魔界的磋磨擦去了他眼中激烈的情感,他变得不好接近,没有人能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他一脚踏入了深渊。

    然后自己就成为深渊。

    她为什么会爱上这样的人呢?

    分明他已经把自己的心藏起来了——任何意义上的。

    长渊看着婴勺哭红的眼睛,她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鼻尖又红又涨,下嘴唇还有她自己啃出来的牙印。大约是以为自己看不到她,或者即便看到她的也不是如今的自己,她方才哭得毫无形象,堪称以泪洗面,哭得很……婴勺。

    长渊想起在青镜里看见的她的笼,豁出性命取心头血救云真的时候,她可半滴眼泪都没掉。

    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擦一擦婴勺通红的眼角。

    但在婴勺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时顿住了。

    婴勺不自觉地咳嗽了一声。

    长渊收起了指尖。

    婴勺抬起袖子,胡乱地抹了把脸。

    二人的距离稍微拉开。

    长渊率先站起身。

    他的白衣上半点血迹都未沾,和方才鲜血淋漓的顾惜判若两人,他侧着身子向婴勺伸出手:“你还要跪多久?”

    婴勺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住他的手,站了起来。

    然后两只手适时地松开。

    婴勺走在长渊身后,心不在焉地量着四周。

    宝积寺还是那个宝积寺,只是修缮过很多次,庭院、墙壁,和寺中的人,都已经换过。只有大殿中的金佛一直端坐在那里。

    三十一年的时间。

    天地还是那片天地。

    只是这时候长渊刚刚出生。

    长渊走在前面,问道:“想什么?”

    婴勺看着他的背影:“你在哪里出生的?”

    长渊道:“不远。就在京城。”

    婴勺:“我以为时间太长,你不一定记得。”

    长渊:“人都不记得自己的出生。但会记得自己的身世。”

    婴勺略沉默。

    二人跨过了门槛,一同步出宝积寺。

    三十一年,街上的景象也与先前略有不同。街市店铺都换了一拨,似乎不如三十一年后热闹。没有乞丐,或许被赶去了别的地方。

    婴勺继续跟在长渊的身后。

    长渊停下来,她也停下来。长渊走,她也走。

    长渊回头睨了她一眼,见她盯着自己的后背出神,不知神游到了哪里。他笑了一下,停在路边一个摊位旁。

    婴勺啃着指甲,眉头紧锁,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浑身一炸。

    仿佛在看不见的地方,那蓬松的大尾巴也炸了一下。

    长渊问:“又在想什么?”

    婴勺拉他的胳膊:“你什么时候在的?”

    “我一直都在。”长渊掏了一下兜,掏出来几枚铜板,对着摊贩道,“帮我拿一块,多少钱?”

    摊贩指着自己的摊子:“要多大的?”

    婴勺:“一直是多久的一直?”

    “帮我拿这块,多谢。”长渊瞥了婴勺一眼,道,“比你早来。”

    婴勺:“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长渊:“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摊贩:“要切吗客官?”

    长渊:“切一下,不用太块。”

    摊贩拿出剪刀。

    婴勺扒拉他的袖子:“你一直藏在顾惜的身体里?”

    长渊提醒她:“那是我的身体。”

    婴勺睁大眼睛怒斥:“你还挖了人家的心脏!”

    长渊再次提醒:“那是我自己的心脏。”

    婴勺:“你没事就来凡界挖自己心脏玩儿吗?你是心情不好,要寻个与众不同的消遣?”

    “我没有心情不好。也不想寻消遣。”长渊从贩手中接过油纸包,用竹签叉起一块烤牛肉。

    婴勺的嘴被堵住了。

    “而且,就算我心情不好——”长渊自己也吃了一块,把油纸包往婴勺怀里一丢,“也可以看你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