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枉死3 长渊的眉毛扬起,仿佛猜到了什……
长渊不认识那只讹兽。
即便生前认识, 烂成这千疮百孔的模样,也无从辨认。
从骨架来看,年纪不。
讹兽生来神胎, 是没有轮回的。他们一旦魂飞魄散, 就会从六界中彻底消失。在枉死城中, 绝大多数都是凡人, 若是看见从凡界飞升上来的仙官,或是修成妖精的飞禽走兽, 都可以理解,但竟然出现了神。
那只讹兽几乎只剩下了骨架,挂着些残肉,连骨头都千疮百孔。左侧半边脸略有些轮廓残留, 右半边已经完全是森森白骨。
长渊看着那讹兽跟在亡魂的队伍里走下了悬河,不断地接近自己,他的目光忽然一动。
这个脸, 似乎真的有那么一丁点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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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内, 婴勺第二次走过悬河,差一点就失去了意识。
她在走进悬河的时候莫名其妙想起了自己时后和妖界公主流琴架差点被弄死的事, 又想起自己被玉无更吸进玲珑局, 在里头与各路妖邪厮杀三千年,那日子简直暗无天日,无数次几乎死在里头。
这些事与她在笼里看到的很相似,也像她在四境轮中时夜夜梦见的那些, 都是她的磨难,都是她的挣扎。
但或许是她前一阵子才在青镜里破了自己的笼,执念已经没那么深了,又或许是悬河水对生魂不那么起效, 她虽然想起了这些事,却也只是想起,并没有陷入幻境。
在她的脚离开悬河的那一刻,这些念头也都从她的脑子里消失了。
比起其他一同下河的凡人,婴勺觉得自己的脑子简直无比清醒。
只是这地方太奇怪了。第一是她没有办法脱离笛声的束缚,和身边所有亡魂一起走下悬河。第二是她居然在那些消失的人面孔上看到了一派平静,甚至是释然。
这些人难道是因为早就知道自己迟早要死,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本来就巴不得赶紧死?
但悬河究竟会挑中什么样的人带走呢?
婴勺完全没有概念。
她总觉得,在蹚下悬河那短暂的片刻中,这些亡魂的状态有明显的改变,但好像与她单纯的犯困不一样……难道因为悬河水只对死魂起效?
婴勺从吊车尾的位置挪到了队伍的中间,仔细地观察着身边这些人。
骨笛声对这些死魂有很明显的效果,不管是不是自愿的,他们都紧跟在鬼差的指引下,没有一个人尝试逃跑或是反抗。
蹚过两趟悬河之后,这个队伍里大约还剩下十几个亡魂。她不确定这些人在她进来之前已经走过几回了,她只知道自己刚才走下去的时候其困无比,如果不是心里吊着那一点“睡着了就会死”的警醒,恐怕真的已经交代在里面了。
然而她转念一想,悬河水会不会没法吞没生魂,不定她睡着了之后能不立刻消失,而是顺水漂流就被送去了冥河呢……
算了还是别做这个梦了。
婴勺看着走在自己身边的一位独眼老婆婆,听着她嘴里的念念有词,听了好一阵,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老婆婆念叨的东西,好像与她下第二次悬河水之前,有点儿不一样了。
“他为什么要杀我的孙子呢?他为什么不好好过日子......他是个可怜人......”
婴勺忍不住提醒她:“老人家,您半刻前的好像是要去杀了你那丧心病狂的儿子,要让他下阴曹地府赎罪来着。”
老人家听不见她话。
婴勺看着周围的亡魂。
这里每一个人都心怀执念,有些是恶意的,有些是善意的,有些是因为搞不明白一些事情,导致喝不下孟婆汤,无法进入冥河轮回,最后被流放到了枉死城。
他们要在枉死城里消磨自己的执念,一并被消磨的还有他们的魂魄。被悬河吞没的亡魂会与悬河的终点一起汇入冥河,慢慢地滋养魂魄,在正常人轮回几十上百次之后,他们才有机会重新投胎转世。
婴勺仔细地观察着周围人的变化。
如果她的猜测没错,悬河水的作用应该是洗掉亡魂的执念,让亡魂自愿步入轮回。
自愿步入轮回意味自愿放弃生命,和这一世所有的留恋。
凡人确实可以这样做。
而神呢?
婴勺僵着脸想。
如果她在这里放弃了生命,估计就真的连片渣子都没了。
她不能再下悬河了。
婴勺看着自己被困在笛声牵引范围内的脚步,目光犀利了起来。
不管能不能出枉死城,第一步她都要想办法挣脱这古怪的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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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渊看着那队亡魂走下悬河,渡过齐腰深的水,有些人走得快,有些走得慢,但大部分人都从岸边爬了上来。然而有几个人停在了水中,或是在河水中央,或是在即将上岸的时候,那魂魄逸散成光点,落入了河中,与悬河平静的波涛一起流逝了。
那只讹兽走在河中,姿态与它在岸上的行走没有任何区别,因全身溃烂,看不出它有任何变化。
长渊将目光转向另一边——那举着骨笛,盯着自己看的青面鬼差。
长渊听和过,鬼差是枉死城中无法被悬河水带走的亡魂,他们永远放不下自己的执念,被悬河放弃,在这里修成了鬼,却出不了枉死城。幽都的长老为了减少他们的痛苦,抽走了他们的记忆,取走了声带和听觉,让在枉死城中当吹笛人,给亡魂引路,等待将来被悬河带走的一天。
这些人在另一种意义上实现了永生。
鬼差盯着长渊看了半晌,见笛声引不动他,于是举步离开了。
长渊看着他身后老老实实跟着的亡魂,包括那只讹兽——这讹兽确实已经死了,但上一次他见到的心狠手辣的跋扈样,可不像是能甘于被人如此驱使的性情。
他眯了眯眼。
难道婴勺也正像这只讹兽一样在偌大的枉死城中漫无目的地行走,一次次地走进悬河……所以他一直找不到她。
长渊望向远处。
这个笛声,可能把她困在某个地方了。
他抬起步子,走向鬼差。
鬼差的感官似乎十分迟钝,直到长渊来到了他的面前,即将要撞上的时候,他才停顿下来。
鬼差看着长渊,但似乎并没有把他当做与自己一样的生灵。他的眼里只有魂魄,对于魔这种肉身和魂魄早已融为一体的存在,他是完全陌生的。
也不需要他引路。
鬼差算绕过长渊。
然而长渊抬起了手,拦住了鬼差的去路。
他即将触碰到鬼差的骨笛。
就在此时,一道尖锐的笛声划破枉死城的上空,由远及近,自四面八方响起,此起彼伏。
长渊一顿。
鬼差一顿。
一直行动缓慢的鬼差忽然变得敏捷,他立即转身,笛声急促,将自己引领的亡魂聚拢在一起,围着他们走了一圈,似乎在查看人数。
长渊的眉毛扬起,仿佛猜到了什么,嘴角一勾,露出个堪称满意的表情,然后一伸手,夺走了鬼差手中的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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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勺没想到,这看上去风平浪静,就算东荒离火烧过来都不会激起半点水花的枉死城,居然会在一个鬼差丢掉笛子之后拉起岗哨。
这事发生在片刻前。
婴勺数次试图脱离鬼差的牵引,尝试了许多种办法,比如藏在别的亡魂后面,比如堵住耳朵让自己听不见笛声,比如抠住地面死不撒手,比如在其他亡魂耳边叨叨一起逃跑,但最终都毫无用处。
不仅她无法逃脱鬼差的控制,其他亡魂对鬼差的牵引堪称亦步亦趋,丝毫没有半点逃跑的心思。
于是婴勺愈发觉得这枉死城不是人待的地方,她得尽快走。
剩下只有两个选择,第一,把鬼差晕,第二,偷走他的笛子。
为了显得手段温和且循序渐进,婴勺决定采用第二个办法。倘若笛子是关键,她只需要拿到这件东西就行,不必与这些可怜人动干戈。
但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鬼差与他那骨笛仿佛生来一体,即便不吹的时候也不松手,婴勺找不到机会下手,于是只好改偷为抢。
而既然要抢,动静就不免略大一点。
婴勺先是伸腿试图将鬼差绊倒,后者面不改色地跨过了她的腿,然后她绕到鬼差面前将其拦住,冲他勾了勾手。
鬼差没理她,绕过弯继续往前走。
婴勺抱着双臂在鬼差身后看了一会儿,觉得他敬酒不吃吃罚酒,于是从手心弹出了火苗,那火牵引成线,捆住了鬼差的双手双脚。
婴勺气定神闲地来到鬼差跟前,掰开鬼差的十指,将骨笛拿走了。
笛声中断,他身后的亡魂们停下了脚步。
鬼差没有眼珠子,还被捆着,空洞洞地看了她一会儿。
婴勺以为他决定认命了。
谁知,他张开了嘴。
“啊啊啊啊————!!”
无声的震动在空气中传播,被夺走声带的鬼差虽然无法喊出声音,却比常人的喊叫更加震耳欲聋。
婴勺飞快地捂住耳朵:“你有病吧!”
这震动传出去很远,婴勺首先听见来自东南方向的一声尖利笛声,紧接着同样的笛声从四面八方传开,如同战争中传递的烽火和阵前阵尾呼应的号角,昭示着一个急促而鲜明的信息——有亡魂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