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离心6 “我的心脏也在你这,要是一起……

A+A-

    脱离漩涡的那一刻, 婴勺一口血咳在了长渊的胸口。

    这是她三百年来流的第一滴血,那股血腥味蹿上鼻根的时候,她的胸中甚至油然而生一股怀念。

    然而还没等她作出一长串的感慨, 长渊便摁住了她的脑袋, 二人滚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婴勺变回了人形。

    周围一串吱哇乱叫。

    “妖……妖怪!”

    “有火啊, 有火!”

    “你那里看见过金色的火!”

    “怎么冒出来的?”

    “佛门重地怎会有这等怪异之事!”

    “哪、哪里?妖怪在哪里?”

    “看什么看, 快跑啊!”

    “是狐狸精,狐狸精啊!”

    这里似乎是片闹市, 路人如织,围观的凡人大都没见过什么世面,忽见凭空冒出两个浑身着火的大活人,其中有一个还是从一团白毛变出来的, 怎么看都不像人。

    凡人们逃跑的逃跑,喊道士的喊道士,求佛祖的求佛祖, 还有胆子略大些看热闹的, 却都没有上前来搭话的。

    金色的神火在他们滚落时便逐渐熄灭了,还有一丝丝血海的地火, 也消磨殆尽。

    长渊没有理会身边的骚动, 他低头看向婴勺的发顶:“怎么样?”

    婴勺闷闷地咳嗽了两声。

    长渊感到自己胸前的衣襟又湿了几寸。

    他的眼神有些沉,轻轻地将婴勺扶起,擦去她嘴唇上的血迹。

    “等我……等我回了天宫,非得找师娘把罗山坑轰了不可。”婴勺沙哑着嗓子道。

    “罗山坑的业障浓厚至此, 这事恐怕得找梵境那位来做。能站起来吗?”长渊问道。

    “这点伤还弄不死我。”婴勺扶着他的手臂站起来,踉跄了一下,用袖子抹了一把嘴,视线扫过周围逐渐恢复秩序的凡人, “我怎么觉得这个地方……”

    她转过身,看向身后庄严的石阶,与其上的大门。

    长渊也认出来了。

    这大约是三千凡世中,他为数不多认得的几个地方。

    宝积寺。

    “怎么会在这里?”婴勺纳闷,“我还以为刑旸会把剩下的心脏藏在类似落神涧那样的地方,怎么会在凡界?”

    长渊也皱起了眉,似乎在思忖些什么。

    婴勺道:“白檀当初出现在这个凡世,他自己不记得是怎么来的,明来的是谛听。谛听大约是来找沉玉。”

    长渊道:“按我们先前的猜测,沉玉拆极涡,或许也与刑旸的心脏有关。既然你怀疑那只青鸟故意通过极涡来到了凡界,不管是谁干的,极涡里必定有刑旸剩下的心脏。”

    婴勺忽然动了动鼻子。

    长渊:“饿了?”

    婴勺:“你没觉得这里魔气有点过于重了吗?”

    长渊:“是。”

    婴勺舔了舔自己嘴唇上残留的血丝:“不过确实也饿了。”

    长渊:“忍一忍?”

    婴勺:“我饿了三百年了。”

    长渊:“……包子吃不吃?”

    片刻后,二人坐在路边的包子铺里,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各自咬下了一口包子。

    婴勺含含糊糊地道:“没有肉。”

    长渊道:“这可是宝积寺门口。”

    婴勺弯起眼睛:“是因为你穷,买不起肉包。”

    长渊看着她,微微弯了嘴角:“顾惜确实挺穷。”

    婴勺舔了舔嘴唇:“你猜这时候顾惜多少岁?”

    长渊看了看周围,街市墙垣日复一日地矗立,宝积寺的大门人流如织。

    他道:“不记得了……我离开之后,也就上次见到你的时候回来了一次。”

    婴勺:“你上次回来的时候,没发现这里的魔气不是你自己的吗?”

    长渊:“也不是刑旸的。”

    婴勺扬起眉毛。

    长渊笑了一下,眉宇有些沉:“你什么时候闻出来的?”

    “就在刚才。”婴勺道,“你们魔界人的魔气闻起来其实都差不多……也就是最近跟你待久了,才发现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长渊“嗯”了一声。

    婴勺抬起头,望着上空无形的沉沉地压下来的魔气,那魔气之外,还有一眼望不见的梵文结界。

    她看向长渊:“在想什么?”

    长渊道:“我在想,这些魔气是哪里来的?”

    婴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肺部被胀满,再吐出来,那魔气令她如鲠在喉。

    “最近可能有点犯太岁,掉进罗山坑碰见古战场的业障不,还莫名其妙来了这里……好不容易找回了身体,一口新鲜的都吸不上。”

    “这显然不是偶然。”长渊的目光落在长街上,没什么终点地游移,宝积寺的大门庄严巍峨,将魔气拦在其外,难得保留下一片佛门清净之地,仿佛什么都无法将其摧毁。

    这显然不是偶然。

    他在心中再默念了一遍。

    于是,有一个很的念头隐隐被这句话点亮了。

    “佛不会撒谎。”长渊忽然道。

    婴勺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佛当初我成魔之时,在这凡世中生长出了六界罕见的魔气,因此地有极涡,他不得已将此凡界封闭。”长渊的视线穿透云层望向那高空上的金色结界,道,“佛不撒谎,那么他一定是这样认为的。”

    婴勺:“你认为他的判断有错?”

    长渊:“你也看到了,我当初成魔的时候,他并不在这里。”

    婴勺:“我不确定啊,我看见宝积寺的金佛滴泪了。”

    长渊笃定道:“他不在。”

    婴勺:“那你的意思是,他在你离开后才做的这件事,或者更准确一点,他是在察觉了这个凡世受到你的魔气影响之后才动的手。你在暗示……”

    长渊:“这个凡界太过于特殊了,先有极涡,后有结界,还连上了血海,我不得不多想一些。这些魔气的源头诱因或许确实是顾惜,但现在大概已经不是了。”

    婴勺低头咬在包子上,皱起眉头:“你这么一……我忽然想起来,顾惜成魔的那天夜里,沉玉也来了,我当时以为他想要对你不利,但他最后什么都没做就走了。不定他并非冲你,而是冲刑旸。”

    长渊:“你对沉玉了解多少?”

    婴勺:“虽然在四境轮里听他的名字听了几百年,但也就是出来之后才见过,没比你知道的多多少。他针对刑旸,我根本想不出任何原因。”

    长渊放下这店的劣质茶水:“对于刑旸的心脏,他了解的显然比我们多。这个极涡或许从最初就连着血海,刑旸能够找到这里,就不足为奇。”

    婴勺:“倘若刑旸把心脏藏了进来,他会藏在哪里?”

    长渊凝视着她,似乎在思忖。

    “其实你的身体是最好的选择。顾惜修仙,后又成魔,这整个凡界找不出第二个更适合他的了。但你查探过顾惜的身体,那里没有你的心脏。如果有刑旸的,你不可能察觉不出来。”婴勺道,“倘若沉玉那夜同样是为刑旸的心脏而来,他也不可能毫无动作。”

    长渊的手搁在了草棚下的木栏上,望着不远处的宝积寺。

    “你现在能找到谛听吗?”他问。

    婴勺在身上掏了掏:“糟了,如意指估计在血海弄丢了。”

    “罢了,他不重要。”长渊抬起手,越过狭的桌面,在婴勺嘴边蹭了一下,用帕子擦掉指背上的油渍,手指尖在木栏上敲了敲,“弈樵那边若是收到了消息,广胤必然会派兵来极涡,只要极涡不出事,谛听和刑旸都没法活着走出这里。”

    婴勺抬起头看了看天。

    长渊:“看什么?”

    婴勺:“我在想天谴什么时候落下来?”

    长渊在她头顶摁了一下:“别想这些。”

    婴勺:“刑旸的一半心脏在我这,要是能一起劈死,他就绝户了。”

    长渊:“我的心脏也在你这,要是一起劈死,我俩都绝户了。”

    婴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间,地面猛地震动。

    面铺勉勉强强支起来的棚子在剧烈的地动中倒塌,砸翻了桌椅。

    婴勺和长渊迅速向后退出去,满街的人都在尖叫着仓皇逃窜,地面裂开,延伸至宝积寺的墙垣,那高高的围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裂缝继而坍塌。

    □□,天空中骤然出现闪电。

    “怎么回事,我这乌鸦嘴这么灵?等等,这雷不是从天上降下来的……这是——”婴勺的双目微微睁大,没留神脚下蓦地一空,地面裂开巨大的缝隙,她险些和桌椅板凳一起跌进去,后衣领一下子被拽住。

    长渊拎着她飞向空中。

    俯视京城,地面被无规则地撕裂,房屋倒塌,雷电在四面八方炸响。

    脆弱的凡人在这等天灾面前无路可逃,刹那间无数生灵殒命。

    天空中,金色的结界开始崩裂,原本早已被锁死数万年的凡人轮回重新被破,那一道道梵文如被击碎的锁链簌簌消散。

    怨气和魔气刹那间蒸腾起来。

    婴勺震惊地望着周遭地狱般的场面:“这些人死了该去哪里?断了轮回的人无法进冥河的。”

    长渊没话。

    只有一个答案——化鬼。

    空气中的雷电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地劈下,却并非来自天上,而是来自于这空中看不见的摩擦。

    极涡正在剧烈地变动。

    宝积寺的大门塌了。

    大雄宝殿的屋顶也倒塌了,露出在剧烈地动中颤动的金色佛像。

    那佛像一如六万年前般端坐着,双目低垂,嘴唇紧闭,触地印庄严肃穆。

    长渊不知想到了什么,婴勺眼见着他忽然落下地去,抓住一个刚躲进佛像下的僧侣:“今年是哪一年?”

    那僧侣被凭空出现的人给吓坏了,婴勺见其哆嗦着嘴唇回答了几个字。

    长渊放开了僧侣。

    又一阵地动袭来,越来越多的人死在这场天灾里,而这天灾眼看没有尽头。

    婴勺对上了长渊抬起的目光。

    后者闭了闭眼,疾掠向皇宫。

    极涡外,才刚刚率兵来到什刹海的天界大将青篱,望着那被层层闪电包围的极涡,脸色大变:“是谁在这里头捣乱……快给陛下和尊神传讯!”

    一旁的副将拿起海螺向天界通传,面露焦灼之色:“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青篱:“进去,抓人!”

    此时,极涡之中,魔气正在向着一个地方汇聚。

    皇宫几乎被夷为平地。

    长渊踏着碎石,路过一具具尸体,来到皇帝的书房。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记得这些,六万年前的回忆深埋至今,冥冥之中竟引导他来到了这里。

    这个景王陈策与皇帝告别的地方。

    他记得那一日,皇帝只是召景王来宣读了诏书,从此将他流放至边陲,自始至终都没看这个儿子一眼。

    景王当时不知有多寒心。

    此时书房已经塌了一半。地面的裂缝延伸至屋内的石砖。

    本该坐在书桌后的皇帝已经被埋在了废墟里,只有一个身穿囚服的人静静地站在那。

    那人转过了身,面向了长渊走来的方向。

    这人的面容婴勺也很熟悉,是陈策,也是她回到凡界睁眼看到的第一张脸。

    但此时,这人似乎谁也不是。

    他没有给婴勺半个眼神,而是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残垣断壁,最后将视线落在了长渊的脸上,如同对老朋友招呼一半开口:“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