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离心7 一人背三条命,她一个万把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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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婴勺正要过去, 脚前突然落下一串光刃,阻挡了她的脚步。

    长渊让她留在原地。

    在婴勺的印象里,陈策的面容清秀, 且因眉宇间往往带着一股忧愁, 比顾惜那个真书生还要像个书生。

    但此刻, 陈策脸上的那股忧愁不见了。

    到底是亲王, 陈策在狱中并未遭到虐待,前来面圣之前还特地全身上下理了一遍, 即便穿着囚服,却仪容整洁。

    他的表情很平静,比当初他为寻死而谎遣顾惜下山时还要平静。

    婴勺摸上自己的胸口。

    她的胸口有东西跳得很快。

    却并不是她的心脏。

    长渊背对着她,开口了:“是你断了他的轮回。”

    长渊的语气同样很平静, 仿佛站在他面前的确实只是一个很久不见的熟人,见面相互个招呼而已。

    “轮回不轮回的,我并不晓得。”刑旸站在原地不动, 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连一阵阵的地动都无法撼动他,只是看着长渊, “我最早本来看中的是你的身体, 但你成魔了,只好退而求其次。好在撑到了现在。”

    陈策的嗓音原本温吞,由刑旸开口,语气却如颗颗粒粒的石头落下, 毫无感情。

    婴勺远远地听着,心想大概这位前魔尊从前也并不是好相处的人。

    “你为何会在此地?”刑旸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体,“我为何会在此地?”

    看来他什么都不知道。

    婴勺看了看天空,那一阵激烈的天灾已经过去了, 这个凡世暂且平静了下来。

    但这平静应该不会持续太久。

    长渊没有回答他。

    刑旸也并非要得到答案不可,他继续看着长渊:“你还想杀我?”

    婴勺心想:当然了。

    谁知长渊答道:“我与你没有死仇。”

    刑旸似乎陷入了回忆,道:“我与你有死仇。”

    长渊:“我现在抬手便可杀你。”

    刑旸:“这是你最好的兄弟。”

    长渊的眉宇冷硬:“他早就死了千百次,再死一次无妨。”

    刑旸似乎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我的眼光不错,你当初就应该投身于我麾下。”

    长渊道:“就像唐不周?”

    刑旸眼中浮现起怀念的神色:“我快要忘记了,唐不周是个叛徒。”

    “他死了。”

    刑旸抬了一下嘴角,那笑容仿佛在“随意,我不在乎”。

    长渊身后一丈远,婴勺的脊背微微弯曲,脑门上渐渐冒出冷汗。

    刑旸的视线掠过婴勺,道:“看来你不是来杀我的。”

    长渊道:“把你的心脏从她身体里取出来,我不杀你。”

    刑旸向婴勺的方向走了两步。

    长渊抬起手臂,拦住了他。

    刑旸量着离婴勺:“原来是只难得一见的金身讹兽。”

    长渊偏过头,盯着陈策的侧脸:“少废话。”

    刑旸道:“这块心脏不是我放的,倒是找了个好宿主。”

    婴勺也量着刑旸:“白檀为何死心塌地跟着你?”

    “噢,原来是他做的。”刑旸恍然大悟,脸上却仍旧没什么表情,“白檀不跟着我,跟着我的只有谛听——”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目光微微向下,看见了长渊扼住他脖颈的手。

    “少和他废话。”这句话是对婴勺的。

    “把心脏取出来,或者死。”这句话是对刑旸的。

    刑旸终于将视线转向长渊。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想尽快拿回心脏了。只可惜我做不到。”他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语气中亦未流露一丝一毫被威胁的不满,仿佛只是陈述一件与己无关之事,“我当初选择这具凡人的身体,本就是无奈之举,你的至交好友即便断了轮回,却无修为傍身,我能放进来的不过是一点边角。”

    他抬起右手,陈策那修长白净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拉出一段距离,似是在表示确实只有“一点”。

    婴勺弯起眼睛笑:“那这样,把你这点心脏也给我吧,讹兽金身定然比凡人的好使。”

    长渊眼风里横了她一眼,带着鲜明的怒意:“你闭嘴。”

    刑旸还保持着方才的动作。

    婴勺见他的目光认认真真地落在自己的身上,他食指和拇指之间的距离变短。婴勺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

    刑旸下了响指。

    婴勺才退出半步,胸口便被猛地攫住。

    长渊刺穿了陈策的心脏。

    婴勺只觉得自己那一刻似乎被什么东西洞穿了胸口,紧接着失去意识。在那之前,她瞥见长渊脸色骤变,甩开如一片破布般毫无生气的陈策,冲向了自己。

    在那很短暂的片刻中,婴勺忽然意识到,长渊确确实实已经活了六万年。

    即便如今在天界,等闲地仙是活不了这么长时间的,而洪荒时候的神们近几万年已陆陆续续羽化了,纵是活着的,也都如她师父和弈樵那样避世隐居。而如她这样生来便是神胎的,在洪荒末年的那一场大战之后,寿数也远远不如那些上古神祇。

    因此,天界里能活到这个长渊这个岁数的,虽然不至于十个手指头能数得过来,却也满满算不能过百。

    或许是时后误闯入长渊梦境的那一次给她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又或是此番重返六界后亲眼见了一遍长渊成魔的过程,婴勺一直觉得这是长渊心中不可触碰的一个结。

    陈策曾经是他拼尽全力珍重的人,最终却促使他成魔。

    假若她是长渊,偶尔也是会怨恨这份珍重的。

    但毕竟已经六万年了。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不论当初如何珍重还是如何怨恨,只要自己选择了放下,那些如山一般要压倒人的情绪总会慢慢被抹平的。

    念头一旦冒出来,起势头便无法阻挡。

    婴勺的双眸中映着长渊冲向自己时那生平仅见的眼神,心想:如果我死了,这一段也是会被抹平的。

    片刻后,婴勺在欲裂的头痛中勉强拉回一点神智,她的右手心上浮着一柄细长的金色火焰凝成的锥子,锥尖迅速逼近太阳穴。

    就在那锥子即将刺穿脑壳的前一刻,它差之毫厘地停住了。

    婴勺挣动了一下,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使唤身体。

    她的心凉了半截。

    娘的,刑旸在长渊反应过来之前就把陈策体内的那一点心脏转移到了她的体内,还及时通过极涡逃走了——这狗娘养的眼下不过长渊。

    眼下长渊不在身边,好了,她抢身体抢不过刑旸。

    那锥尖还停留在自己脑门边,她听见自己开口:“你安静一点,何必无谓挣扎。”

    锥尖还在抖。

    婴勺的胸中怒意高涨,满肚子脏话骂不出来——嘴也不受控制了。

    婴勺感到自己的魂魄在身体里蜷成了一团虾米,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心口那一团滚烫的温度是长渊和刑旸的心脏,当然还有她自己的。

    刑旸养在陈策体内的那一点心脏虽然只是边角料,却在这六万年中养出了元神,已经到了可以和她争抢身体的地步。

    她原本想和刑旸同归于尽,但经过刑旸这么一阻拦,倒是冷静了些许——她还不能死,长渊的心脏也还在她这儿呢。

    婴勺冷静地陷入沉思——一人背三条命,她一个万把岁的神仙,她配吗?

    继而她又听见自己开口:“原来长渊的心脏也在你这里。”

    婴勺努力想要把刑旸的神识挤出去:“……滚!”

    刑旸对她能抢到嘴的控制权感到很意外,但他很快再次夺取了身体:“若非遭遇此事,你前途无量。”

    这一具身体正在同时被两个人争抢,浑身各处都不听脑子使唤,失去了平衡。

    他们从极涡的裂缝里摔出来,滚落在一片坚硬的土地上。

    下一秒,青色的翎羽如同尖刀从婴勺的头皮擦过,婴勺立刻认出来人是玉无更。这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测——沉玉和玉无更早就埋伏在了这里,不仅是在等她,更是在找刑旸。

    而玉无更方才这一手,显然并不是想要她性命,只不过是个很不礼貌的招呼罢了。

    果然——

    “城主所料不差,你确实有点本事,能把这个身体拿出来——”玉无更立在距离她数丈之远,手中捏着方才割下的她的一缕头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总算知道你是什么妖了,这气味怪难闻的。”

    “妖你个头,鸟人!”刑旸在意识到来人认识婴勺的那一刻就放开了这具身体的所有权,婴勺成功控制了自己的身体,一骨碌爬起来,往玉无更所在之处迈了一步,“沉玉呢!”

    玉无更立刻后退了一丈,他将婴勺的那一撮头发塞入如意指,向身后远处扔去,消失在半空中。

    “我承认,我不是你的对手。所以,城主会亲自来杀你。”玉无更身上还带着方才从罗山坑中与婴勺交手留下的伤,青灰色的瞳孔里露出浓浓的恨意,“你杀我北境千百人,今日就要你与他们陪葬!”

    “哦?此事我也琢磨了很久,你为何跟个疯狗似的逮着我咬了这么多年。”婴勺的目光落在他头顶的发冠上,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时至今日我才被人点醒,当年风神刀的残片,我从玲珑局里出来找了那么久没找到,那无用之物,会是被谁捡走了呢?”

    玉无更的拳头收紧,额上暴出青筋。

    “而且,”婴勺又向前走了一步,微笑,“连卓他一个魔,死时心脏并不在体内,在四境轮里无亲无故的,能把心脏交给谁呢?”

    风暴起,青鸟现出巨大的身躯,那残缺的翅膀虚影遮天蔽日,鸟唳携着汹涌的杀意击穿长空——

    “给我死!”

    大妖盛怒之下搅动的风云让这已经岌岌可危的极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他们身处的这个凡世的空中出现成片的闪电,云层翻滚,地动不止,各个凡界的交界之处清晰可见。

    婴勺腾上空中,目光迅速在周围搜寻,瞄准最亮的那一处冲去。

    而就在此刻,无数亡灵从大地中挣脱出来,带着冲天的怨气,化作飓风,穿越层层叠叠的凡世,与婴勺前往同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