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一路颇为惊心动魄， 当下确实在仗，三天两头上战场。

    在高风眼中，任由是个很神奇的人物。

    战场上当逃兵要被杀头， 可他每次逃跑， 都没被抓住。在军队里当个混子， 安安稳稳的， 谁都没察觉。

    高风认任由做兄弟，仗时难免护着他一些。要不就是他帮任由把敌人清理干净， 要不就是眨眼功夫，任由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已然鸣金收兵，任由一身血泥， 貌似拼死冲杀过。

    但据他所言，从未杀过一个人。

    高风好几次呛声，问他怎不当个和尚？

    任由回答的离奇， “如今和尚也难当， 寺庙里好多武僧。世道乱了，寺庙也不安全。军营不讲武德， 和尚也抓。再了， 我混在这里还能躲一阵子，和尚可是要和他们的庙共存亡的。万一哪天去了个神经病的大将军，非要一显威风，岂不要遭？”

    来到军营后， 任由和高风迎来了位新的伙伴——卫乞。

    他们住在一个帐篷里，高风救过他一命，一来二去，三人熟悉起来。

    卫乞是个老实人， 官府征兵，家里把他派了出来。

    两个哥哥都成家立业，只能派他。

    他的心愿和高风一样，建功立业，振兴家族。

    只不过高风更加宏大，励志要走到顶端，彪炳史册。而卫乞，只想当个队长。管一队人马，攒点老婆本，顺带回家的时候，抖落抖落威风。

    任由本以为高风果烈英雄无比，势不可挡，该一路飞升。谁料，他晋升的还不如卫乞快。

    无他，一怪运气不好。没能让高风果烈遇到几场轰轰烈烈的大战，让他一战成名。

    二怪他太过耿直，不会做人，导致军功时常不被记上。偏偏别人口舌伶俐，把他的哑口无言，于是只得气鼓鼓的干脆舍了那些军功。回来还告诉任由，他懒得和人争论，都是些功劳，不要也罢。那群人，蠢笨如斯，终有一日老天爷会来收拾。

    等天收，你可就有的等了。

    此时的卫乞，已是他们这座帐篷的领头。

    军营事多，一日，三人组又被派了出去。

    附近百姓来求助，村子里有妖怪，希望派兵杀妖。

    统领便让三人一组，先去寻找妖踪。

    卫乞是三人的头头。

    西境妖多，许多妖怪修炼的火候不够，只修成了个庞然大物，没能修出道法。

    这样的妖怪一旦被百姓发现，他们会自发组队屠妖。

    是以这地头上，出个妖怪和出个野兽没两样，找到杀了便是。会恐慌一阵子，却并不过分害怕。

    三人行至泥沼地，不敢继续往前，准备绕路而行。

    这时，任由发现了异样。

    “等等，你们看地上。”

    顺着他的视线往下，什么都没看见。

    高风不解，“看什么？”

    任由，“附近全是林子，头顶阳光通透，只此一地出现沼泽，岂不奇怪？”

    卫乞一副他大惊怪的样子，“这怎么了？西境地貌本就古怪，多个沼泽地而已，又不是多稀罕的事。”

    任由摇头，“不对，沼泽多生在湿林，这里明显是干林，风刮过来都脸，哪儿来的水？”

    高风皱了皱眉，“你的意识是，沼泽有问题？”

    任由点头，“一定有问题。”

    完，往后退了一步。

    高风：……

    卫乞：……

    三人整日厮混一处，各自的性子再明白不过。

    任由的意思，我已经帮你们把问题找出来了，接下来的麻烦事就不参与，全权托付给你们吧。

    高风道，“这么大的池沼，若要搜寻，怕是要回军营一趟。得再找些人来。”

    卫乞脸色一急，“军功只那么多，找人岂不是要和他们分？我看还是咱三就好。”

    高风知道卫乞立功心切，可沼泽里无法进入，他们又没有工具，搜寻无异于天方夜谭。

    二人争论了起来。

    任由脸上飞快划过一抹笑，一闪而逝，让人来不及捕捉。

    “其实我们三个也行。”

    卫乞大喜，连连夸赞任由，“兄弟快！平常就你鬼主意最多。战场上都能逃命的人，一个沼泽更是不在话下。”

    任由走到一棵白树旁边，摸了摸树干，“此地被人施过法，找到机关，破了他的法术，沼泽地也会消失。下头的东西，不用搜，都能看见。”

    闻言，高风果烈大笑，“这个法子好。兄弟，你快找找机关在哪儿。”

    不忘开卫乞的玩笑，“省的卫兄弟惦念军功被人抢了。”

    本以为皆大欢喜，谁料，卫乞却极力反对。

    “任由，别找了。”他脸黑了下来。

    任由一愣，“为何？”

    卫乞沉着脸，“我们回去，上报给长官，这里的事，我们不管了。”

    高风果烈也愣住，“你不要军功了？”

    卫乞看他们跟傻子一样，气不一处来，加上到手的军功空欢喜一场，心里更是堵得慌。

    于是语气不佳道，“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傻子不成？西境地头上，妖怪杀了就杀了。既然出现了法术的痕迹，便是个大妖怪。这时候不找除妖师，等着给妖怪当盘菜送过去？”

    任由傻乎乎的给他解释，“可法踪是很久之前的，妖怪很可能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估计也只剩最后一口气。把池沼障眼法揭开，高风可以解决。”

    “要是能直接把妖怪身体拖回去，一定是大功一件。卫乞，你还有得升官。”最后，给出心动一击。

    不料，卫乞连升官都不为所动。

    “你们两个外地人，一点不知道西境的事。”

    他在害怕、在烦恼，还在为他的军功可惜，神色复杂得很。

    “西境只有两种妖怪，一种，是没法术的妖怪。这样的妖怪，我们能杀。另一种，”到这里，他忍不住了个哆嗦，“另一种，是修成身的妖怪。”

    “一旦修成，食人血肉，呼风唤雨，和仙者无异。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能靠吃人恢复身体。我们要去找除妖师，高风果烈不过它！”

    他神色果决，不容二人反对。

    高风咳嗽一声，不太能理解卫乞的害怕，“任由兄弟也了，可能已经死了，不必太过担忧。”

    闻言，卫乞更是激动，“你们懂什么？！”

    “出现了法踪，我们就不能插手！要是个妖怪，我们死路一条。这样的妖怪，只能被别人死，它自己又不会死。一旦遇见尸体，只可能是除妖师的手笔。你去抢除妖师的东西，嫌命太长不成？！万一底下是封印，埋了同归于尽的除妖师，我们要做千古罪人？”

    高风果烈觉得卫乞反应有些过分，不满道，“卫乞，你想太多了吧。”

    没等他们争论出结果，任由飞快解了机关。

    方圆数丈的泥沼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沦陷。湿地往地下渗透，仿佛地底有东西在吸似的，把上头的黑泥浆吸的干干净净。

    泥沼退却，逐渐露出了其下埋藏的秘密。

    是两具妖怪的尸身。

    一具人身蛇尾，明显的蛇脸；一具有完整的人的形状，通体雪白，身子大手脚短，脑袋光溜溜的像个鸡蛋。

    见到尸身的那一刻，卫乞脸色煞白，冲过来对任由低吼，“你干的好事！”

    任由没有听到卫乞的话，见到妖身的一瞬，两个妖怪的记忆刹那间涌入他脑海。

    它们被人类精心养大，养成完完全全的人的样子。

    混血妖魔，本就可以选择追随父系还是母系，它们选择了在母系人族中生活，安安稳稳活到了十五岁。

    然后，温馨平静的生活被破了。

    任由眼前模糊一片，他看见的、听见的，全是它们的曾经。

    “木家在收妖，把它们送出去……”

    “药粉能让妖魔化形，它们不愿意变，我们让它们变……”

    “蛇类最记仇，被它发现是我，养它一辈子也没用，只能杀了！”

    “竟然只化了一半，化成半妖。半妖木家要不要？”

    “那得压价钱了，还不如我们自己用。”

    “……半妖没用，这么记仇的玩意儿你敢用？还是杀了好。”

    “特娘的，十五年白养了！两个没用的玩意儿！老子花了多少心思，当儿子宠的贱玩意儿！”

    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的男人，在夜里等来了一条长长的蛇尾，重重结界下，无处可逃的妖怪们。

    妖的筋骨强横，不易受伤，修复能力极强。只要给它们剩一口气，就能慢慢恢复如初。

    “半妖的皮没用，把妖丹和骨头取了，剩下的尸体扔出去。”

    任由听见了很冷静的判断声。

    从始至终，都不曾被当过同类，只是一些低贱的东西，甚至不如家里养的牲畜。

    最后的善念，将它们引向死亡。

    他看见结界下的它们在痛苦的嘶鸣，尖利的声音冲破云霄，却无人同情。

    皮骨下脆肉的内里已被彻底绞烂，徒留完美的外形，还在彰显它们父系血脉的壮丽貌美。

    人鱼混血的妖魔，不只是传中美丽的人鱼，还有可能是像鸡蛋一样光滑的、适合入水的人形丑陋模样。因为丑陋，连仅存的价值都无，杀起来毫不心慈手软。

    人就是这样，长的丑的东西，毁灭起来理所应当。

    那条蛇尾上花纹繁复古朴，头顶当初是有角的，只可惜被割去了，光秃秃的。诡异可怖之中带了一丝美感，美丽之下，又隐藏了一抹破碎的可怜。

    泥沼忽然又涨了起来，任由重新把法阵布置回去。

    他擦了擦眼角，眼睛红红的，一副想哭不哭的模样。

    卫乞喋喋不休的嘴巴一下停住了，他神情一滞，手足无措道，“我也是心直口快，你也不至于哭起来吧。”

    当下闭了嘴。

    高风果烈不知情况，过来问道，“怎的池沼又涨回去了？军功不要了？”

    卫乞神情一紧，道，“别想军功了，还是想想如何逃命的好。池沼涨回来，恐怕除妖师要过来了。”

    任由心情很低落，“不是除妖师，我把阵法又布置回去了。”

    “这，这是为何？”高风果烈问。

    卫乞松了一口气，“布置回去好，省的被除妖师上门找麻烦。我听，他们的阵法都带了标记，真出了什么情况，追着标记去找人，不死不休。”

    任由把手揣进袖子里，头低低的，“不是重要的大妖怪，死了也没人管，除妖师不会回来。”

    “那你把机关还原作甚？”一听没有麻烦，卫乞瞬间变脸。

    任由道，“不是我们要找的作恶的妖怪，没用。”

    卫乞急道，“你懂什么？只要找到妖怪就是军功，管他是不是统领要抓的那个？死了的更好。快快把机关开，咱们把妖身扛走。”

    他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满脑子都是立功。

    连高风果烈这种头脑简单的人，都看出了任由的不对劲。

    “刚才发生了何事？”

    任由没有正面回答，转身再不回头。

    “走吧，给两个可怜人，留个体面的全尸。”

    卫乞还没完，追着任由，“他们可不是人，活那么大，我就没在西境听过有可怜的妖。你可怜他们，怎么不可怜可怜你兄弟我？我一大家子多难？好不容易来了点军功，你还要我错失。这不跟从守财奴手里抠银子一样作孽？你你这，唉……”

    他长叹了一口气，捶胸顿足，气闷到极点。

    高风果烈一把将卫乞抓到他身边，挑眉道，“不是你让任由别动的？怎么，顺你心意也不行，逆你心意也不行？官不大，架子倒是摆的挺足啊。”

    卫乞在高风果烈手里跟只鸡仔似的，挣扎道，“别给我乱泼脏水，也别想扯开话题，你知道我的意思……”

    二人吵吵闹闹，走在前头的任由仿佛埋在一片阴影下，格外形单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