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村出了意外， 高风果烈和任由亲自前去，却没来得及。

    卫乞被元帅派到别处去，又信任高风果烈的能耐， 并不担心。

    等他归来， 接到的便是全家身亡的消息。

    高风果烈跪在他的营帐前。

    刚一听到消息时， 卫乞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高风果烈输了？

    他怎么会输？

    他不是从无败绩的吗？

    及至被妖怪啃得血肉模糊， 辨不清本来模样的尸骸摆在卫乞面前，卫乞才确认：

    他真的没有家人了。

    挣军功， 又是为了什么？

    他揪住了高风果烈的衣领，红着双眼质问，“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次， 你输了？！”

    卫乞悲痛欲绝，一家十口，他的爹娘、妹妹、哥哥， 还有几岁大的侄儿们， 全都死了。

    高风果烈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不出来。

    都怪他的无能， 才让卫家村无一活口。

    卫乞一拳在了高风果烈的脸上。

    他流泪， 身体轻轻颤栗，悲伤和愤怒交织，到了极点。

    “如果，如果今天是你的家人， 你会好端端的站在这儿，看着他们去死吗？”他问高风果烈。

    高风果烈没法回答。

    答案是：不会。

    如果是他的家人，他拼死也要守护他们。

    他认卫乞是兄弟，但真要问他对卫乞的家人有多大的感情， 只能没有。

    当时的情况紧急，所有人都以为只是盗匪作乱，谁能想到，竟是妖鬼？

    任由连人都不敢，更何况面对一群妖鬼？

    两相选择之下，他只能救任由。

    事实不能告诉卫乞，若是他知道缘由，只会将一切错归咎在任由身上。

    可还是有人开口了，“卫将军，不能怪高风将军，任由兄弟当时情况危急，若不救他……”

    在卫乞冷到刺骨的眼神下，兵住了嘴。

    卫乞死死盯着高风果烈，一字一句的问他，“是因为任由，才来不及救我的家人？”

    高风果烈知道这种痛，他也曾失去过家人。

    此时的卫乞早已丧失了理智，他不能承认。

    “不是。卫家村根本来不及救，妖鬼来袭，只因我们无能为力。”

    卫乞笑了，笑的让人想哭。

    他嘲讽地看着高风果烈，拿手指着他，“高风果烈，你真的不会撒谎。”

    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卫乞一把将其拭去，强忍着哽咽道，“就是因为任由，对吗？呵呵……他根本就不能，为什么要来参军？！”

    卫乞抓住任由，吼道，“你为什么要来参军？知不知道军人是什么？保家卫国！守护百姓！”

    “看看你的样子！你像什么样子啊……”卫乞又哭又笑。

    他放开任由，“你在战场上逃了，我把我的军功送给看见你逃跑的那个人，只为留你一条性命。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看着我的家人去死！在他们命悬一线的时候，还有别人腾出手去救你，把生还的机会抢走。任由，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拿你当亲兄弟的……”卫乞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卫乞冲回了他的营帐内，不想再见任何人。

    高风果烈和任由追了进去。

    “滚，你们都给我滚，我不想再看见你们两个。”

    高风执着道，“卫乞，一切过错都在我，是我无能，不能救下他们……”

    “别了！”卫乞怒吼着断了高风果烈的话。

    事已至此，他口不择言，将心底藏的最深的自卑与不甘通通宣诸于口。

    “高风果烈，我不像你，我无能，不会仗，注定平庸一辈子。我也不像任由，任由有靠山。你看看他，明明一点事都没干，还是顺风顺水的做了个将军。每次仗，他都要逃。”

    他笑的凄凉，“将军明明都看到他逃了，还要给他算军功，让他从一个卒子，当逃兵逃成了将军。”

    “早知道这样，我当初救他作甚？”他可笑的反问二人。

    “浪费我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军功，去做一件根本不需要做的事。”

    他指着自己，自嘲似的问他们，“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笑话啊？军功，呵，你们从来不用担心军功。”

    “任由，任大公子，您能不能高抬贵手，放过这周边的百姓？不会仗，麻烦您回家吧，别在这里呆着了。求求您了！”

    “一个不会仗的统领，你知道你会害死多少人吗？！”

    “卫乞！”高风声音抬了抬。

    任由愣在当场，一个字都不出来。

    他本来有无数个借口，面对卫乞的责问，除了自责，还是自责。

    后悔和愧疚排山倒海而来，让他想跪在卫乞面前，对他深深致歉。

    卫乞冷笑的看向高风，“怎么，不得？他都敢做，还不让人？我他是逃兵怎么了？你怕什么？怕别人会告状，怕他被军法处置？”

    “不用怕！将军根本就不会处罚他！”

    他忽然很想笑，笑着笑着，笑出了声，笑出了泪，让泪水肆意横流。

    “任由，你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我卫乞一辈子，活在世上什么都没有。”

    “我是个穷人，穷的只有一个家。可你连我的家都毁了。现在，我当真穷的一无所有了。”

    “早上出门前，我还是个被人羡慕的将军。有官职，有兄弟，有个家在后头等我，让我挣军功给他们享福……”

    卫乞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抹抹脸上的泪，让眼前清晰一些。

    “等我一仗回来，还没来得及为军功高兴，我的兄弟害死了我的家人。现在，我什么都没了。”

    他摊了摊手，平静之下带着满满的苦涩。

    高风，“他们不是任由害死的。”

    “怎么不是？一个逃兵上战场，已经在害人！”他厉声道。

    “他在残害百姓！一个军人，没能举起手里的刀，就是在屠杀受他守卫的百姓！我的家人就是被他杀的！”

    “轰轰轰！”

    天边传来一阵巨响，紧接着，狂风席卷而来，帐篷被吹的猎猎作响。

    “发生了何事？”高风握紧手里的刀，做好战斗准备。

    “噗嗤！”

    血线一道道飞溅到帐篷上，三人尚未来得及惊骇，就见帐篷拔地而起。

    风沙吹迷了人的眼睛，让他们睁的艰难。

    等终于反应过来时，看见的却是一片尸山血海。

    士兵横七竖八躺在地上，鲜血汇聚成条条的溪流，在地面蜿蜒汇聚，纵横交错。

    “啊！”

    惨叫声不绝于耳，随着一声惨叫，便倒下一个士兵。

    众人仓惶逃离，终究躲不过妖怪的利爪。

    它们撕咬、追捕、屠杀，将此地变作了人间炼狱。

    “走！”卫乞当机立断，喊道。

    风暴阻挡了他们逃跑的脚步，每一步都走的艰难。

    仿佛他们根本走不出去，只能困在这里，等待死亡的到来。

    任由几次想拿起手里的刀，却又放下。

    妖怪过来扑杀他们了。

    高风果烈一边御敌，还要一边保护任由。

    一个个鲜活的生灵，和任由称兄道弟，同他度过数个日夜的人们，在他眼前倒下，再也没能起来。

    他又呆在原地，无法动弹，不知该以什么表情应对，不知该做出怎样的举动才算正常。

    他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要如此逼他？

    为什么？

    给他朋友，让他的朋友死在他的面前。为何偏对他如此残忍？

    其他三个方向不是这般吗？

    对，只有这里，因为西境没有主人，所以所有的妖怪都可以杀人。

    它们都可以杀人。

    他该怎么办？

    他不能动手。

    他能动手吗？

    或许，可以……

    任由猛然回神，抽出身侧的配刀，狠狠砍向即将扑到高风果烈背上的熊怪。

    一击即死。

    动起手来的任由比高风果烈还有勇猛，愣是在重重包围下杀出个口子，带着众人逃了出去。

    只可惜没逃太远，又被后头的妖怪追上。

    混战之下，卫乞目睹了任由的战力，双目充血，发泄似的斩杀妖魔，同时质问任由，“你明明可以动手，为何不救我的家人？！”

    “任由，你好啊，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啊！”卫乞大吼一声，冲进了妖怪的那头，一阵斩杀。

    他像是一心求死，连受伤也不在乎，只想宣泄心头的郁结与烦闷。

    卫乞知道，他心里憋着一股气，如果不砍在妖怪的身上，一定会举刀砍向任由。

    他甚至不敢让自己脑子放松下来，只能紧绷着神经对付妖怪，处在生死一线中。

    一旦脑海中有了空档，就会止不住去想任由，想他的家人，去憎恨。

    杀到神志不清之时，隐约看见有只尖锐的爪子靠近任由，即将刺穿他的后背……

    “嗯……咳……”

    随着一声闷哼，卫乞咳出了大口鲜血。

    血液从他口中喷出，长长的血线从他嘴角流下。

    在任由的眼中，天地在那一瞬静止，一切都是不动的，只要卫乞身上的鲜血，在一滴滴往下坠落。

    锐利的指甲穿透卫乞的身躯，混杂血肉穿到任由眼前。

    任由保持着扭头的姿势，僵直身体，瞪大了双眼，下意识地一把撑住卫乞即将失力的双手。

    他看见卫乞的嘴巴一张一合，血喷到他脸上。

    他：“任由，你，对不起我……”

    “我，恨，你……咳……”

    他几乎咬牙切齿的完最后三个字，把血喷了任由满脸，才肯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