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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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惊云时常以为自己便如秋日里那一抹薄薄的浮萍,随便一阵风便能将自己狠狠碎。

    他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却永远无法为自己谋划一点出路。

    他曾沈濯是困兽,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他又做梦了。

    商诀走后他便一直噩梦连连,时而梦见老相爷死前骂他“孽子百年心血毁于一旦”;时而又梦见他哥哥林惊秋叛国谋反,最后在菜市场被刽子手手起刀落割了脑袋,那脑袋一路滚到他脚边,双目充//血,仍旧睁得极大,死死盯着林惊云,似是问他为何没有如爹所言护好他;

    梦里光怪陆离恍恍惚惚,最后定格在沈濯挑剑相对,最后剑尖毫不留情的没入胸口,汩汩鲜血直流,然而那时他已然出不了声了。

    他那时已然只是一团活物,活物,只能这么。

    他只是还有一口气,还能挣扎动弹几下罢了。

    浑身上下几乎看不出人形,唯有那一双眸子仍旧明亮清醒得厉害。

    ——林惊云从梦里倏地惊醒。

    醒来时已是满头大汗,不觉之间亵衣竟也已然湿透了。

    左胸口处似乎还残存着剑身没入的痛楚,他缓缓用指腹覆上去。

    那里什么都没有,唯有一颗心脏不断跳动的声音。

    这些天里所有他为了给沈濯铺路而杀的人全都在梦里朝他索命。

    不知是否是罪孽深重,连带着入冬后便越发觉得气虚起来。

    林隽知道最近二公子一直夜里失眠,时而还会被梦魇缠身。

    林折水那日来见他,见他二哥面容苍白,似是大病一场一般,心底便越发不痛快。

    林折水道:“二哥,皇上新赏了我一匹白象,还升了我做户部侍郎。”

    林惊云披着衣袍,笑意盈盈道:“他信你,你便好好做便是了。”

    林折水道:“二哥你又如何不知,那白象极其难以将养,若是哪一朝病了死了,皇上便定然是要降罪下来的。于我而言,这倒不像是封赏,倒是悬在我头顶上的一把剑了。稍有不慎,便是掉脑袋的事。”

    林惊云微微笑了笑。

    只是他这一声笑并未深达眼底,一时间叫人捉摸不透他究竟是何意。

    他道:“如今北疆的战事,业已过了很久罢。”

    林折水点点头道:“已过了三月了。”

    “三月。算起来萧将军也该快要班裕宴的探险日记师回朝了。”林惊云道,“可知这三月之中边外百姓是何光景。”

    林折水也道:“的确如此。东齐看似国力强盛,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倘使皇帝一直这般意气行事,只怕会不大好——”

    林惊云轻叹一声:“我又何尝不知道。北疆一役便彻底掏空了国力,外强中干,倘使朝内若还有心存不轨之徒,只怕应付不大过来了。”

    他顿了顿:“白象好生养着,折水你且去吧,我累了,歇歇。”

    林折水于是道了一声“好”起身要走,手却在碰见门楣时蓦地缩了回来。

    他转过头来,目光灼灼道:“二哥,从当日事至今,你可曾有过一丝后悔?”

    林惊云对上他的目光,双眸之中似遍地人间春色。

    他既不点头也未否认,却单单只是这一个眼神,便叫林折水彻底明了了过来——

    也是,他二哥自幼便最是倔强无匹的性子,便是狠下心来也绝不回头,而今又谈何悔不悔的事?

    林惊云身上自有一番风骨,最是恣肆也最是冷心冷肠,只因他从来不肯为自己考虑丝毫,如此脾气秉性,即便是受了什么苦楚只怕也不会哭一回,示弱一回。

    林折水见他如此,自己也自心底生出来一丝笑意来,他笑意盈盈地朝林惊云一拜,而后朗声道:“二哥原是活得最是清楚不过了。”

    林惊云闻言眉眼微垂,他慢慢摇头,道:“哪有什么活得清不清楚,不过是——”

    不过是穷途末路,无计可施而已。

    “罢了,”他道,“你且去吧。我歇一歇。”

    林折水不放心地又看了他一眼,却深知自己无论如何劝不动他,便只好顺手为他阖上门。

    林隽一直站在外头,急的跟个无头苍蝇一般,见林折水出来便焦急问他:“三公子,相爷可还是那般么?”

    林折水笑了一声:“二哥睡了。你且等一个时辰再来送药罢。”

    “可是这——”

    林折水摇摇头:“二哥是心病,须得心药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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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后,萧玉案班师回朝,北疆大败,唯留下些穷途末路的残兵败将,于是沈濯下旨道留一路精兵将北疆剩下逃兵剿灭,俘获而来的战俘尽数坑杀,不留活口。

    这本是一道密诏,然而萧玉案接到后却又在北疆边塞整整多待了一月,这期间陈玉生私与沈濯通信,只道是萧玉案于心不忍,一直没有按诏坑杀战俘。

    不久后,萧玉案的奏折也呈递上来,字里行间皆是一句话——

    宁可身死谢罪,也不愿坑杀无辜军民。

    沈濯当即震怒不已。

    然而萧玉案有战功在先,若是不顾一切要罚他,只怕那些文官又要借此做文章,到时候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埋了他,想想沈濯便觉碍事。

    他在内殿之中来回踱步,似是敲不准主意,后头终于不耐烦了,叫人进来道:“你去相府请相爷来,就朕有要事相商,要他即刻过来。”

    彼时林惊云正和林折水在相府院内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林折水为他斟上一杯茶,道:“前些天陛下为着那些人参奏二哥的事大发雷霆,一人给了二十庭杖,这下倒是堵住了悠悠之口,再没人敢话了。”

    林惊云笑道:“前几日我病得厉害,也没管前朝事。他们倒是什么了,惹得皇帝这般不高兴?”

    林折水道:“不过是二哥功高震主,骄矜云云罢了,二哥不必放在心上。”

    林惊云似是本就没太在意,摆摆手道:“这些人大多是些尸位素餐混日子的,可惜了粮饷钱银,竟然都进了这些人的口袋里。”

    林折水道一声是,又:“前日萧将军忤逆了皇上意思,这会儿皇上大发雷霆——”

    林惊云皱一皱眉:“为了何事?”

    “战俘。”林折水道,“皇上要坑杀战俘,萧将军不肯。”

    两个人正着话,只听外头一阵尖细嗓音传来:“相爷,陛下邀您入宫一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