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江山几时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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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韶洲府。

    昨夜乞巧节之事后沈孤城一夜未睡,他连夜找来韶州官员共商议此事,数十个官服加身的人聚集在书房内秉烛夜谈,待到第二日行宫早朝时,业已都露出了疲倦之色。

    韶州府尹江秋月道:“昨夜连夜派人去追刺客,不料那些人训练有素,直至发现踪迹时业已都吞毒自杀了。”

    沈孤城点点头。

    他早已想到是这个结果,心下暗暗有了些计较,面上却仍旧笑着:“他们早有准备,若真的被你捉住这才奇怪。”

    沈孤城顿了顿,又问:“可知道中的什么毒么?”

    江秋月道:“是蝎草毒。只是这种毒并不常见,只有北疆这等蛮荒之地才有一些。”

    沈孤城不答,只是:“北疆业已归顺多年,你觉得真的是北疆余孽所为?”

    他推开房门,一阵穿堂风拂面而过,鼻翼里能嗅到风里掺杂着的抽条柳的气息,很是好闻。不远处河岸边正落着几只黄莺,远远覆身在薄雾之中,清早的雾气很大,孩童的垂髫和手里的风车也看不大清晰。

    ——这里的空气可要比白玉京深宫内院好闻得过了。

    “这……”

    正踌躇时,只听得有人从正门外大踏步进了门,他身上血迹尚还未来得及洗去,发上粘稠涎液糊在头皮上,浑身上下还散发着些臭气,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

    然而沈孤城见了这人,却显得十分欣慰,径直掠过周围的官员便朝那人走去。

    两人紧紧相拥,久久没有话。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下脚步,都不再出声,却只是默然的看着面前两人。

    这个人看着面生,然而脸上那道狰狞无比的疤痕却隐隐能叫人猜得出这人的身份。

    果不其然,众人看见沈孤城哑着声音将那人额前碎发拨弄到他脑后,颤抖着开口:“陵暮,是你回来了么?”

    闻言百官皆惊。……不为别的,这人竟是先皇的第三子沈渝。

    三皇子五年前奉旨出使西沙,却在途中遇刺,从此生死不明。先帝得知后派人穷尽碧落黄泉都未曾寻到他,竟然没想到今日会在韶洲得以再见。

    沈孤城与他关系好,当日得知这消息时险些没有当场晕过去,自此后他大病一场,竟是三天三夜没有起得来床。

    沈渝却并不与他叙旧,他的脸上凝重万分,长途跋涉使得他皮肤晒得黝黑,早已不复当初那样的养尊处优;沈渝握住沈孤城的手道:“皇叔,今有一事我必须要跟你一叙,事关重大,还烦请你立即屏退文武百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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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落内。

    院内芭蕉叶掩映,院子中央置有一方池塘,池子里尽是些饱满漂亮的荷花荷叶,各色锦鲤游弋期间,池边有一对赤足浅浅搁在水里,远远看去如同误入水中的上好白玉。

    玉足的主人好像刚睡醒不久,一双眸子半开半阖,额发有些散乱地铺在额头上,里衣随着他的动作露出隐约能看清的锁骨,整个人如同天上谪仙。

    这人正是林惊云。

    忽而有人:“外头都快要闹翻天了,你怎么看着还这么清闲。”

    这声音将他彻底从睡梦中惊醒,但见来者手里提着一只刚烧好的全鸭,一身戎装未褪,就这么挎着剑大咧咧地走到他身前找了个地方,一屁股坐了下去。

    林惊云没看他,微微垂着头笑道:“萧玉案,你这个时候来就不怕沈孤城疑心么?”

    萧玉案摆摆手嘿然一笑,他用手撕开一块肉放进嘴里大肆咀嚼起来,口齿不清道:“有什么可怕的?今日他那个三侄子回来了,皇上忙得很,哪有时间管我去哪儿。”

    “……你是沈渝回来了?”林惊云一怔,旋即理了理思绪问道:“他当初遇刺生死未卜,怎的这么巧这时候回来了?”

    “这我哪里晓得。”萧玉案瞥了瞥唇角,“昨夜那只玩意儿委实弄得我头疼,三四个兄弟都横死在它肚子里——”

    他倏然凑近林惊云,“这该不会也是你安排的吧?”

    两个人离得极近,萧玉案甚至能看得清对方眼底映着的自己的倒影,然而林惊云双眼却连眨也不眨,眸子里灰白一片,看着确实是瞎了。

    “不应该啊。”萧玉案缩回脖子诧异道:“你是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这话里似乎有点遗憾、又有点可惜的意思,一时半会儿听得林惊云哭笑不得。

    “……”林惊云扯开唇角,伸手将他推得离自己远了些:“离我远着些,你身上一股腥臭味儿熏得我难受。”……还是那么娇气。

    萧玉案从旁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落的血迹:“你如今鬼主意多着呢,我如今跟你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若不事先仔细问个清楚,指不准哪天东窗事发你就把我也卖了呢。”

    林惊云笑道:“你还是老样子,这样惜命。”

    “可我不惜命又能怎么办呢。”

    两条锦鲤触了触那人的足踝,似有所感,林惊云被逗弄得笑了笑,索性将手中剩下的鱼饵尽数洒进水池之中,一时间里耳边充斥着鱼争抢食物的声音。

    又一阵风吹过,带着附近村落炊烟的烟火气和孩童清脆明亮的嬉笑声,似乎随着风离他越来越近;他听见萧玉案在其中:“清衍,人活着的时候什么都可以重来,但死了不行。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鱼群仍旧在他脚边不断地扑腾着,林惊云微微抬起头,午后的日光晒在他头顶,身上被晒得暖洋洋得,然而光却有些眯眼,林惊云道:“这些道理你懂,难道我便不懂么?我如今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

    “我只是要一切复位而已。”

    “如此最好。”萧玉案捞起半只鸭,剩下一半用油纸包着放在那人身旁的石桌上,“我要走了。这些留给你什么时候想开了破戒吃两嘴,不必谢我也不必给我银子了——我不缺你的谢。”

    他着,转身走了两步,忍不住侧过头咬牙道:“还有一事原本我是不想告诉你的,不过你若是听了,只怕也没那么想死,索性我便知会你一两声好了。”

    林惊云心尖一跳:“什么事?”

    萧玉案道:“你弟弟我业已安顿好了。我叫林氏远眷尽数迁离了东齐——你先别怪我自作主张,若是沈濯这些乱党知道他们还活着,只怕会挟为人质,逼迫沈孤城交出皇位……当然了,那位应是不会为此就应允的。”

    “你做得对。”林惊云唇角发白,强忍着语调之中的颤抖,尽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三年了……这三年里厉帝被废,林氏覆灭——

    江山依旧,人呢,几死几生?

    林惊云接着道:“旁的我都不在乎,你只跟我,他们去哪了便好——”

    萧玉案这次没有再卖关子,他看着自己昔日的好友,就是这个人,他们曾经一起喝过花酒、一起闯祸,一起挨受骂,他曾经是天底下最最恣肆的少年,他们约定有一日千军万马避白衣——然而这么多年过去,究竟是什么把他们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头顶月仍是二十年前的那一轮,人呢,人还是么?

    万千思绪从心头转瞬掠过,萧玉案眼底不由得闪过一丝心疼,他:“你放心,有商诀的照应他们会在西沙过得很好,东齐所有事与他们而言都不过是一场梦——对了,我来时折水要我转告你,若你累了,随时都可以回去。”

    萧玉案平静道:“清衍,你本不必勉强自己,我所认识的林惊云可不是这样的心狠手辣、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的疯子。”

    林惊云手上的动作一顿,面上带笑,但萧玉案却明显能感觉到他身上像淬了一层冰:“我都记下了。只是萧将军不是还有要务在身?若是再耽搁下去只怕我也戴罪不起,何况我也累了,萧将军请回吧。”

    “嚯,好心当做驴肝肺——我走了,林公子留步罢。”

    他走时带起一阵风,石桌上诱人无比的半只烤鸭横陈在身前,浓郁的香气扑入鼻尖,林惊云斜着身子凑近几分,用手撕下一块放进嘴里。……这烤鸭当是萧玉案从徐记那儿买回来的,这么多年来味道还没变,跟当年的一模一样。

    肉质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哪怕是林惊云这样不爱吃的也不由得赞不绝口。

    芭蕉下的影子交错相叠,映在他的脚边。林惊云的长发被风带起来悠悠滑落出一个弧度,正稳稳落在层层叠叠的阴影之中。

    起风了。

    厮拿了件外衣罩在他身上,心翼翼出声道:“公子,外头凉,要不要回屋坐一会儿?”

    林惊云笑笑,随着他起身,将桌上半只烤鸭落在身后。他的脚步因着坐久了还有些虚浮,看起来弱不惊风,像被风吹得紧了的柳絮。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久久缠绵病榻的人,却能凭借一己之力扭转棋局——

    甚至于整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