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长剑覆霜雪
韶州行最后几日,正赶上林惊云的生辰。
沈孤城拒绝了诸位大臣请求提前回京的提议,决意要在韶州多待几天,一则安抚住天下民心,二则他也存了私心,想牵着笼中金丝雀儿的手,暂时让它呼吸一口外头的空气。
前些天林惊云护驾有功,朝中便有不少人上书要他封赏给他一个爵位,以示皇恩。
沈孤城心里却清楚得很,与其是皇恩,倒不如是那些白头半百的大臣们借此机会要他的金丝雀远离他的身边。
——历来美色误人,先帝摄政王便是个再好不过的例子。
沈孤城最后不堪其扰,只得道一声“延后再议。”,总算是堵住了大臣们的悠悠之口。
八月琼花开得正好,夜半之时窗外的香气直冲鼻尖,只可惜花到了早上便都尽数谢了。
一个红衣女子立在长廊下,乌黑的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她用指上蔻丹摩挲着花蕊,凋零的花瓣略薄,上头的纹路一清二楚甚至有些泛黑,像被人弄出来的干涸了的血;穿堂风将她的发勾起一点弧度,远远看去竟是如同画中人。
不一会儿一个丫鬟拿着外衣走到她身旁,心为她披上肩头,担忧道:“娘娘,起风了,咱们回去吧。”
见她仍旧不答,丫鬟心翼翼出声:“听离陛下回宫还有些日子呢,娘娘您就回去歇歇罢,可别累着身子了啊。”
乌其儿压着唇,她的指尖离开花瓣,面上淡妆还透点着泪痕,看起来有些憔悴:“……我没事。”
“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那丫鬟回道:“已经是八月了。”
“八月了。竟这么快。”乌其儿笑笑,“要你捎的东西可都捎去了?”
云稍道:“娘娘放心,林公子都收到了。”
正有风吹过,一瓣垂在枝杈上的花瓣被风撩拨得离了梢头,从树枝上翩翩飘落,乌其儿伸出手将花瓣接到手心,像是接住了一只羊脂玉的琴。
“他可好?”
云稍笑道:“公子好得很,还托我问您元昭近日进食如何呢。您呐,只管好好保重身子就是了。”
午后的风有些大了,转眼间又把花瓣吹得起了势,乌其儿抬眼看去,眼睁睁瞧见花瓣从皇城朱墙上略过,她的声音里夹杂了些听不大清的风声,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扶我回去罢,有些累了。”
这瓣花掠过了炊烟袅袅的低专屋檐,将烟火气吹得散了些;又掠过手拿纸鸢的孩童上头,听过铃铛一般的笑声;也掠过沿街乞讨的难民,送过刚刚逝去眼角还带着泪的人。
最后这瓣花在空中几经辗转,落在了林惊云刚刚伸出的掌心之中。
白玉一样的掌心微微收拢,林惊云笑颜的如画,他微微测过头,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身前站了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却见这青年脸上身上没有一处好地方,他脸上的血迹刚刚干涸,粘在眼角处,整个人粗粗的喘着气,看起来像是随时都可能累得倒下去。
林惊云一袭华服在他身旁,两个人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埋在了淤泥中。
那人边咳边虚弱道:“我……我叫阿卓。”
“阿濯?”林惊云脸上的笑意一滞,旋即笑道:“倒是个好名字。”
这人是他今日才从外头涌入韶州的难民处捡回来的,偌大一个青年为了两三口吃食被人断了腿,林惊云心下有些不忍,索性把人要回来留在自己院子里做了个洒扫。
青年伤势严重,林惊云没再与他多话,叫来钟停鹤好好为他接了骨,又用碘酒擦拭了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他站在他身前,看着青年死死咬着下唇,额头上满是因为剧烈痛楚渗出的冷汗,他看着看着,有些奇道:“你性子倒是烈得很,这般痛楚竟还能忍着一声不吭。”
那人趴在床上,竭力将喉咙里压下的呻吟声倒回肚子里,一开口声音沙哑低沉,竟不像是人声,倒像是野兽低吼:“若是连这点疼都受不住,将来如何能成大事?”
林惊云靠在一旁抱臂轻笑道:“确实如此。我没想到原来你心性这样高。”
阿卓话时已是极力忍着那疼,他的头发和背上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然而出声时却仍旧那样云淡风轻的,其中甚至夹杂了一些劫后余生的笑意。
钟停鹤对林惊云道:“你也别光顾着看热闹了,赶紧回去把药喝了,阿芙蓉聚积在体内的余毒可不是着玩的。”
林惊云好脾气笑笑,又不放心的叮嘱了两句,这才离开。
他临行前叫人给沈孤城报备了一声,是自己在外头捡了个人准备留在身边做个厮伺候自己。
彼时沈孤城还因为乞巧节那天晚上的行刺而对林惊云怜惜不已,听他这样也并不反对,暗里派人查了阿卓家底,得知人是清白的,索性就由着林惊云去了。
从乞巧节之后,林惊云便一直待在自己的梅香筑没出过门,沈孤城怕他闷,便叫人请来了当地戏班子唱戏给他听。
又熬过一次阿芙蓉毒瘾发作,这人却不知怎么,像是忽的转了性一般,不论沈孤城用什么理由圈着他不让人出去,面上也仍旧是笑意盈盈的并不恼怒。
这几年来林惊云的心情全都写在脸上,高兴时便多施舍几句,心烦时怎么冷嘲热讽也是轻的了。
沈孤城欣喜之余却也隐隐担忧,只怕这人又瞒了自己什么事。
这日林惊云起身得早一些,阿卓在门外听见屋内的动静,遂推门而入,将他日常洗漱用的东西一一归拢好,扶着人缓缓行至一旁,动作轻柔地为他梳洗。
阿卓从未见过这般光风霁月的人。……若不是这一场旱灾,他是永远不可能见到这位林公子的,更妄论像现在这样与他这般亲近,他为他梳洗头发,为他宽衣,扶着他入院乘凉,他能感知到那人掌心的微凉,也清楚他日日被病痛折磨的痛苦。
他甚至可以轻轻握住他的手。
林惊云看起来病容尚未退去,每次远远瞧着他的背影时都叫人忍不住隐隐担忧,只怕他下一刻便会被风吹走——
每每阿卓见了他的笑意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像林公子这样的人,长得这般漂亮,身子却这样弱不禁风,实在是上天妒忌,不愿看到人间落入这样好的仙人。
林惊云轻声唤他名字,连唤了好几声,阿卓才终于回过神来:“公子有何事?”
林惊云遂笑道:“方才与你话儿呢,却不想你心思早已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害我白唠叨了一场。”
他坐在铜镜前,满头乌发散落在肩上,阿卓则站在他身后为他束冠,透过铜镜两人的视线交错在一起,惹得阿卓心底漏跳一拍,匆匆别过眼,耳根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片红晕。
“……公子何事?”
林惊云摇头笑道:“你待在我身边这么久,还不知你家在哪呢。”
“我……”
阿卓垂着头拾起桌上一根黑檀簪子为林惊云挽起头发,手上动作切因为剧烈跳动的心脏而显得有些笨拙,绾了几次才终于将白玉发冠为他戴好。
阿卓长长舒了口气,不好意思道:“我原本家在晋州。公子莫怪,我幼时便父母俱亡,后来给了晋州一处有名有姓的人家做了奴仆,直至晋州流寇天灾,我从晋州逃出来,一路沿街乞讨,这才终于遇到了公子你——”
闻言林惊云轻叹一声,温声道:“也是难为你了,只是好在这些事都过去了,今后你在我身边,我定然不会亏待于你,若是过几年有了心爱女子,我便黄金百两放你归乡,也算成全你服侍了为我这么久——”
到这里,却听阿卓语气激动断了他:“公子!”
“嗯?”林惊云偏过头看他,“这是怎么了?”
阿卓脸上身上的伤痕还未好全,耳后那处伤口是被人用铁锹的,留下一道深而狰狞的伤痕,至今还被钟停鹤勒令裹着绷带每日换药;
却见这通身麦色的青年胸腔剧烈的起伏着,双眸紧紧锁在眼前人的身上,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后终于鼓起勇气道:“……公子,我今生都不会娶妻,我只想好好待在你身旁,一辈子陪着你——”
他还是没有将心底的话尽数出来,死死地把剩下半句话压进喉管吞回肚子:若是可能,我还想和你生同衾死同穴——可是公子,你能感受到我的情意吗?
林惊云怔愣片刻,轻轻摇头,唇瓣开合道:“我这样的人,自己都还不知道有多少日子可活,你跟在我身边能得点什么好儿?”
早知会是这样的回答,阿卓不置可否,仍然固执道:“不论公子去哪,阿卓都愿意追随——”
“公子给了阿卓第二条命。”
曾几何时,也有这样一个人对他他是他深渊之下唯一的光,可惜到最后却是那个人亲手将他的光掐灭。
“……若你真执意如此,”铜镜里坐着的人缓缓抬头,面如冰霜,他慢慢开口道:“那么便一辈子都不要背叛我,一辈子为我所用。”
——我要你做我的剑。
做我世间最最坚硬的、斩断过去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