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千金扇底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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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此以后,林惊云身旁多了一个寸步不离的年轻人。这个人不畏惧沈孤城,也不惧怕冷眼瞧他的文武百官,自始至终他的眼里就只能入一人。

    这个人是他的神,是他终生追随却又永远触碰不到的人,哪怕诱哄着他喝下毒酒也甘之如饴的人。

    ——他有多想在他脚底下匍匐跪拜,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爱他,可爱他的同时却又心怀不甘,甚至心存怨恨——

    他的身旁永远围着那么多人,这些杂碎看他的神情都那么的如出一辙,这些肮脏腌臜的情愫看得他汗毛倒竖,看得他恶心至极:他们怎么配?怎么配拿这样的眼神去亵渎他的神灵?

    阿卓每每见到这些心怀不轨之人,胸腔里就好像跳动着一团火,这团火将他整个人烧得神志不清,只剩下一腔怨恨,脑子里不断地有一个声音叫嚣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但是他不能。

    他只能死死握住腰间出了半个身子的银刃,掌心逐渐被温热的血捂得发热,一注血滴从他的掌中纹路滑下,滴到他的外衣上,这时阿卓被仇恨充斥的双眸里闪现出一点清明,眼前似是想起他的神明站在桃树下,双眸潋滟如水对他:“阿卓,你原来的那身衣裳旧了,我自作主张为你丢了去,今日去为你新买了件。来试试合不合身。”

    他永远能记得那人的神情,眉眼之中的笑意好似能醉人,他永远都是这样,这样云淡风轻,像四月的桃夭、三月的牡丹,尘俗庸人自扰,只有他身处最深的泥潭里却也能永远从容。

    阿卓最爱他的温柔,但手伸进水中掬一捧最后却一滴不剩,最想紧紧抓在手心的最后越是越推越远,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从高高在上跌入尘埃,看他撕碎淡漠,看着他因为自己而痛苦,甚至啜泣,眼角染上红晕,嘴里意乱情迷地呻吟——甚至连阿卓也曾有过同样肮脏的想法。

    可他是他的神啊,于神如此亵渎乃是最大的不忠。

    最终他还是只能将匕首归入剑鞘,而后在他憩庭院时为他撑住一柄油纸伞,将头顶毒辣的太阳驱赶到别处,又或是替他将有些凌乱的衣裳理平,可若单单只是如此,他又如何能够甘心?

    可望而难以触及的,最是诛心。……乞巧节后半个月,这天天色正好,沈孤城换了一身便装来梅香筑寻得林惊云的身影,他刚起身不久,许是昨晚侧躺的缘故,原本白皙的脸颊上映出一道红痕,眼底还不甚清明,阿卓为他眼上蒙了白绸,又给他梳洗束冠,沈孤城饶有兴致地站在门边看着,没有出声扰。

    林惊云只有这个时候最有人间烟火气,他不知道一国之君还在门口连进门都是奢求,自顾自微垂着眼睫,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时不时微微张着嘴一个哈欠,整个人卸下了保护自己的棱角,看起来乖巧至极。

    ——跟他时候的模样如出一辙。

    沈孤城看着看着,忍不住轻笑出了声,屋内的人怔愣片刻,随即回过神来,阿卓咬着牙低头侧过身子挡了挡,将林惊云半个身子挡在沈孤城的视野之外,好像这样就能使公子免于受到这人的扰。

    阿卓不喜欢沈孤城,这种不喜欢是直接刻在脸上的,每次一在梅香筑见了他便毫不客气地甩脸色给他看,像个被抢了玩具的孩提,沈孤城念在林惊云的情分上没有与他多做计较,只当他从前二十年在外头野惯了不懂得宫里头的规矩——

    只要林惊云喜欢,他受点委屈倒也无妨。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旋即迸裂开剧烈的火花,这梳头厮人看着挺瘦弱,然而眼神却有些叫人心悸,他看人时不像人,倒像是一条恶犬随时随地都可能趁你不备咬上一口。

    他衣服之下甚至能看到骨头,听这人早些时候是晋州外头饥荒逃出来的,这些日子在林惊云这里生养好些时候已经恢复了些人样,不知从前那段不为人知的日子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思及此,沈孤城心底一软,越过无名少年将目光落在坐着的人身上,柔声开口道:“清衍,前些日子韶洲不太平,你在这里闷了这么多天,可要出去瞧瞧么?”

    那人为自己扶正了发冠,语气轻快,夹杂了些许惰懒:“你想带我到哪儿去?”

    沈孤城道:“江南韶州这里有一间雅室,千金扇底点徽墨,万株玲珑夜雨临池——”

    “是有人一掷千金也难得一见的人儿。怎么样,清衍可有兴致与我同去?”

    林惊云一怔,他的指节搭在铜镜前,白纱顺着他柔顺乌黑的发一路流到发根,轻轻垂下,沈孤城记得从前在国子监,每逢师傅提出几个国策叫他起来问询如何之时,他便是这样的神色。这个人便是连最最微的动作也能做出一般出落凡尘的意思。

    ——这是他最爱的人,不论何时,都永远如此漂亮。

    半晌,沈孤城忽然听见他:“千金尚且不能换他一柄扇,更妄论要见他一面了。难为你能寻到陆先生,我又怎好再借口推脱你。”

    他一边,一面扶着阿卓起身,浅青色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到腰间,修长脖颈白皙而漂亮,应是这世上最最动人的猎物了。

    这个人,无论怎么看、从何处看,永远都是这么美。

    林惊云迎着清早的光,微微抬着脸颊,唇角艳若桃花:“能见路杏生一面是我毕生之愿,我们这便去罢。”

    林惊云平生有二人值得跪拜,一是于他而言有知遇之恩的先帝;而是二十年前名满天下的国子监祭酒路杏生。可惜等他拜入门下之时路老先生因着身子骨不利索上书请辞了祭酒一职,从此以后归乡颐养天年,最后听他住处时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人知晓。

    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名士当如路杏生,真隐于市而并非博一个隐士噱头以成全自己的官宦之路。

    沈孤城知道他最欣赏这样的人,暗地里派人去寻路杏生故居,寻到人以后又三访路家,只为林惊云求得一个见一面的机会。

    三人一同出了梅香筑,沈孤城在他身旁扶着人坐上马车,却听林惊云掀开车帘探道:“阿卓,我们走的慢,你不必跟着我,先过去便是。”

    阿卓回过头也回了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公子别担心我了,您有什么要的吩咐我便是。”

    “便知道你会这么,我也不强求你,一切随你的性子罢。”

    再坐回马车内,沈孤城面色昏暗不明地开了口:“……你方才叫他什么?”

    林惊云奇怪道:“阿卓,怎么了?”

    沈孤城道:“哦。”

    林惊云笑道:“你这人脾气好生奇怪,不过是个名字而已,怎么动静闹得这样大?”

    ——怎么动静这么大?

    沈孤城心道,这么个讨人厌的名字也分明是你拿来恶心我的,只不过到最后却不知道到底恶心到了谁。只盼着你赶紧将那个错付了十年的人赶紧忘了才好。

    两人在车里颠簸一路,行不到半程的时候林惊云便顶不住困意歪在他的肩上睡熟了。沈孤城想抱一抱他却又不敢,只得整个人僵直着身子正襟危坐,连一呼一吸也怕动作深了,吵得林惊云复又睡醒。他时不时侧过头看他一眼,对方睡得正熟不知道有人痴痴地盯着自己瞅,故而沈孤城的动作也光明正大起来。

    如此走了一路,待到外头“吁”一声停了马车,二人从车厢内下来,那面上带了白纱的青年面容清爽,倒是他身旁那个不怒自威的帝王显得狼狈许多,沈孤城一路走来右肩被压得酸麻,这条路不是官道,又颠簸得很,简直苦不堪言。可他见了林惊云又不好什么,只得暂且在他这忍着一肚子的火气,回去找人一股脑儿发泄出来。

    路杏生这里景色漂亮,远远望去云海苍茫万里,一条灵龙一般的溪由浅入深,溪两旁青针枯瘦,百年老树虬根深深躲入地底。

    他们来时正逢雨,阿卓为林惊云披上外衣,一柄油纸伞撑在他的头上,微微倾斜,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露在了外头,雨水湿在身上,带来些清凉的溪水味。

    一个童正在外头捣草药,见几人风尘仆仆前来,心下暗暗疑惑,却仍起了身在衣服上抹了两把手,回屋去跟路杏生了几句。

    再回来时童撑着伞走到林惊云身前,童声稚嫩道:“这位公子,我们先生叫你过去呢。”

    林惊云点点头,童见他眼上白纱,心下了然,主动牵住了他的手便要往屋子里走,见他身后几人也要往里头去,不客气地回头道:“路先生只要这位公子进去,你们便先在外头等着罢。”

    沈孤城道:“这外头正下了雨,可有屋子先容我避避雨?”

    童奇怪道:“你们不是坐着马车来的?进马车里避雨不可?”

    他顿了顿,又宽了口风:“若想进来也不是不行,那便先付些房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