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月明再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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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孤城终于还是屈服了,他与阿卓两个人一人坐在马车上,一人靠在马车边,这马正在他耳根的高度,不住晃动着身子,呼噜呼噜地出几个响鼻。阿卓心浮气躁,时不时往屋子里瞅两眼,一面想着为何时间过得如此慢。

    外头淅淅沥沥的雨渐渐朦胧,将整座青山白溪晕染上一层淡淡雾色。

    林惊云进去已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了。

    屋内一位老者盘坐于踏上,上居首位,下位一玄衣玉冠的青年端正凝神,目光不离眼前棋局。

    这面前的棋局在二人眼中不是一座棋盘和几只黑白玲珑子,却像国祚社稷,两国兴衰存亡尽在手底棋中,气到则长剑指天,剑气划破九海八荒;气不至则山河破碎,百姓易子而食。

    青年执黑,路杏生执白,多少腥风血雨尽在两人落子之间。

    路杏生早已年老,身子骨也不大利索,然而他坐姿如松,若是不见他两鬓斑白,胡须如雪,这朗朗笑声是刚过而立都有人信。

    又一炷香过,林惊云垂眸在棋局上扫了数眼,棋局上玄子已经被包围得无路可退,城下百万大军已成逼宫之势,而城内生灵涂炭,横尸遍野,再没有反咬一口的能力。

    林惊云凝神思索片刻,终于笑了笑放下手中棋子道:“输了。”

    他起了身,作揖道:“多谢路老先生教诲。”

    路杏生仍旧坐在榻上,轻轻摇了摇头:“那有什么教诲,快坐吧。”

    林惊云依言坐下。

    路杏生开口道:“其实你你输了,我看却未必。”

    他淡淡看了青年身旁遗落的白纱一眼,接着:“我记得你,甲酉年的探花,林府的二公子,当年何等风光。年少榜上金名,一出白玉京满城的姑娘目光都落在你身上——哈哈,像极了我当年骑马走了满城的时候。”

    林惊云垂眸,却不言语。

    路杏生还在絮絮着,这人一到老,除却面容一日一日衰老,鬓边落上霜雪,闲来无事便喜欢“想当年”絮叨着,一便是好几个时辰;林惊云当年爷爷还在时,便是如此,而今路杏生于他而言,宜老宜尊,看起来更加亲切。

    这老头将他年少窘事和意气风发之时尽数都了一遍,林惊云静静听着,到好玩儿处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他时候做过的那些勾当都是闹,路老头儿远远比他会玩得多,兴致一起,连自己老爹的笏板都敢拿来瞒天过海。

    了半晌话,路杏生也口渴了,他唤了林惊云帮他斟上一杯粗茶,又起身下床顺了只陶做的杯盏来,将那杯茶倾了一半到这只空杯里,面上笑意更浓:“过来,尝尝这茶味道如何,这是我孙子自己种的采的。”

    林惊云接过,抿着杯沿尝了一口。

    这茶不像宫里的,宫里进贡来的茶喝过一口后余甘无穷,这茶喝着倒像是中药熬的,怎么品怎么苦。

    他听见路杏生在自己耳旁笑问:“是否苦口?”

    林惊云道:“是。”

    “那便对了。”路杏生收回眼神,“宫里头那些碧螺春黑红茶调,寻常人只怕几辈子都难能见上一眼。”

    “我这茶喝着苦,尝着苦,却实则最是平常。世间能有几人能够得上你这位子一半的高度?不别的,你看看白玉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都是常事。”

    林惊云道:“先生的是。”

    路杏生哈哈大笑起来,摇摇头:“我的对错与否,你这样七窍玲珑的人心底自有计较,我只是和你闲几句话罢了。”

    “清衍呐,你是我走后国子监里头出的最优秀的学生。前几年孟先生寻我到此处,你都不知他都是怎么夸你的。”

    “他跟我什么得你一个学生后,此生不愿再讲帝策——再没有人能有你那样的悟性,也再也没有人能有你这样的玲珑心思。”

    “但是我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路杏生踱着步子走到床榻前,掀开被褥将自己整个人裹进去,如同年岁尚的顽童,只露出一双仍旧清明的眼眸,嘴里呼噜呼噜吸着气。

    “一到这梅雨季我就浑身冷得厉害,老毛病了,你且不要笑话我。”

    林惊云淡淡摇头。

    路杏生接着道:“清衍,人呐,慧极必伤刚过易折。每每听孟先生跟我讲你身上有前魏晋风骨,我便心跳的厉害——”

    “你为什么?我为你害怕呀。虽然咱们从前只在你的会试卷子上见过面,但我也不知为何,每每听你,就是心疼得厉害。”

    “你父亲是个好官,这我知道。但他未必会是个好父亲。”

    老头儿的眼角因为岁月压迫而轻轻往下拽了几分,他的神情有些忧伤,想伸手去碰林惊云的脸颊却又将手堪堪顿在半空里,林惊云听见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而后收了手:“像你这样的性子,只怕是个要钻死牛角尖的性子,我只怕你不撞南墙不回头,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林惊云垂了头不再话,他听见路杏生苍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有些远,又很近,清醒却隐隐觉得有些醉了,其间落寞无人能知:“你额上本有一点平安痣,我今日这番话不过老翁梦呓,但仍然盼着你略记一二。”

    “清衍你这块玉啊,太直。应舍便舍,太刚则会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你知道我这老头子做惯了国子监祭酒,最看不得就是你这样的人最终落得个叫人唏嘘的下场。”

    正在两人对弈话时,外头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

    路杏生唤来门前童,将屋内两扇窗子推开,院内茶花香气飘进屋子里,夹杂了些雨后初晴的畅快淋漓,叫人不由得生出些醍醐灌顶之意来。

    林惊云向他缓缓施礼,“多谢陆先生教诲。”

    他将桌上的白纱系在脑后,白纱底下看不见他的神情,但路杏生悬了这么多年的心却在他回眸的那刹那放了下来。

    林惊云对他道:“先生可还有什么需要捎给父亲的?”

    “……”

    这么多年来细数的年轮,像是散开的波纹,这一生走来只是短短一瞬,然而再回头看时却有那么多的铭记刻骨的“当初”。

    太像了,路杏生想,林惊云侧着身子迎着光,整个人像是镀上了一层金砂,轻轻一点便会消失在眼前,他又像是回到了年少最最恣肆之时,那人跨上马背,头戴官翎,长发尽数散在身后,飞雪连阶三日方休,那人年少执酒、飞扬跋扈,正是整个白玉京最耀眼的少年。

    路杏生从他的身上恍恍惚惚又看到了那人当年的身影。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未老去。

    ——昨日不可欺。

    故人不肯入梦,便只能由我来寻故人。

    路杏生想了想,忽然笑道:“清衍,帮我给你父亲烧一些醉花坊的糕点过去罢,记着一定要那家何老板亲手做的,那个味道最好。”

    林惊云点点头,在童的搀扶下走出屋子。

    院落里阿卓靠在玄渊身上等他已经有些时候了,这会儿甫一见他,眼底闪着光,从马身旁“噌”一声跳将起来,眼底瞌睡的睡意应声消散,三步并作两步撑开油纸伞落在他的头顶。

    阿卓道:“公子,您可算出来了。”

    林惊云不答,他回头又看了一眼身后那座瓦房。

    那座记忆里的红漆桌上还剩着一块没吃完的桂花糕,桌上杯盏凌乱,有少年倒在他的怀里,眼角通红,嘴里喃喃着别人的名字。

    醉花露从今夜白,他将人珍而重之的搂进怀中,轻轻在他脸上落下一道稍纵即逝的吻。

    明日,是他与杜姐的婚礼;而今天,是他放肆喜欢的祭日。

    ——醉花坊,林惊云早些时候曾经听过父亲起过。

    他他年少最喜欢那里的桂花糕,但彼时林惊云尚且不知道其中缘故,而今再从路杏生口中听到这三个字,却忽的像醍醐灌顶一般。

    多年前痴恋而不得的身影落在他眼前——

    “陆先生,”林惊云轻声道,“我会为父亲带去您的这四十多年来的思念。请您安心。”……于路无话。

    再回梅香筑不几日后便是回京的日子。

    从路杏生那里会来的第三日,有人来报,是前国子监祭酒在他的三寸瓦房里驾鹤西去了。

    他走得不痛苦。

    众人走之前,一直盘踞在洛水畔的巨大白色蛊虫不知如何在众多羽林卫镇守之时,僵化作一滩腥臭难闻的粘液,它腹部那些蛊虫也被母蛊这摊水烧化了身子,又是一两天后,这摊水也被晒蒸出天际,自此竟是再没了身影。

    自此人们再提到这东西时,便只能在一些志怪上头看见它的下落。

    记忆会将许多曾经在意的、曾经不在乎的全部编入传奇故事,牛郎织女方才相会,嫦娥还未化作人形;西王母容貌变作了雍容华贵的少女,而旱魃还是躲在角落里人人喊的煞神。

    有什么是永恒的么?

    ——年年花信不逾期,岁岁莺啼月亮瘦。

    头顶月,眼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