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振振若回雪
行宫众人走时正逢江南沥沥细雨。
回京走的是水路,浮光掠影,画舫之上朱砖碧瓦,七七四十九座船浩浩荡荡,旗帜飘扬。
水道两岸的百姓纷纷涌到岸边,齐齐跪下山呼万岁。
二十四桥明月夜,江畔生红芍。
河中锦鲤似乎也被这一盛况所感,纷纷游弋到水面,一大群梅花锦鲤聚集在一起如同火红雍容的牡丹,似是刚从长生殿离家出走溜到人间,贪看一番人间至真美之景。
——这是东齐的福照啊。
沈孤城独自伫立在装潢最豪华的船中央,笑着撑起手,而后在半空中压下。
他:“叨扰诸位许久,今日回京,朕将亲笔御提的‘韶州府’赠与江知府,朕愿朕的江南,垂云倒卷锦绣瀑,白玉俯仰星河边。”
他着,一把将身旁人手中的一樽酒一把夺过,仰头痛饮而尽。
这题了韶州府三个鎏金大字的匾额已经在早些时候被挂上了衙门,被拥簇在百姓中央的官员们纷纷持酒相对,也一口将杯中酒饮尽。
末了,众人跪倒叩首,河道两岸身着各异的百姓齐声山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惊云彼时正在画舫里头待着,饶是在白玉京见了多少场面,见此也不免动容,他侧身掀开围帘,朝外头沈孤城的背影看了几眼,却见画舫已经离开岸边许多距离,正是要回白玉京了。
这场南下韶洲之行不可谓不惊心,虽有些超乎了他的计划之外,但总算是拨正了自己的棋子。
路老先生的一句话不错,这世上没有注定你死我活的境地,只有能得以利用的对立之人。
阿卓为他披上外衣,将一盏沏好的热茶放在他面前:“公子,钟太医嘱咐我要你每个时辰都喝上一盏。”
林惊云点点头,将东西拿到自己面前嗅嗅,却又皱了皱眉。
“这茶太苦,你帮我寻些蜜饯回来,去东厢房找徐子要,他知道我放在哪里。”
雕纹的茶碗复又被推回来,阿卓有些无奈的接到手里,放回红漆木的桌上,正要转身出去时,却见一抹明黄色的身影从门口径直而入,定睛一看,正是沈孤城。
常年流浪饥饿带来的机警登时叫阿卓紧张起来,他毫不犹豫挡在林惊云身前,如同幼犊舔舐母亲一般,面露凶意,咬着牙喝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沈孤城今日心情好,不欲和他一般计较,他绕过阿卓,径直走向林惊云,道:“路老先生驾鹤西去,我已经着人安排妥当了,你若愿意,我们可以去拜一拜他。”沈孤城着,不动声色看了阿卓一眼,而后又道:“这些日子你也累了,快去躺着歇会儿,前面是江南蓬莱,船会在那里停歇一会儿,这里的景色是历代文人骚客都喜爱的——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你若是去了定然不会后悔。”
林惊云面色惰懒,像是还没睡醒,阿卓心底担忧他,正欲些什么吓走沈孤城,却听得林惊云忽然开口道:“也好,近来一直想出去走走,你若不怕耽搁时间,我们便去一趟也无妨——我这人身无长物,一切看你。”
沈孤城闻言喜上眉梢,却也碍着阿卓在场不愿多言,旋即只是道:“你睡罢,到了我叫你。”
他着,回身便要走,途径阿卓,后者对他莫大的恶意仍然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两人四目相对,阿卓炽热燎火星的呼吸在沈孤城的脸上,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幼犬,随时随地都在向他露出锋利的獠牙。
然而欲延欲延欲延沈孤城对此却丝毫未放在心上。
在他眼里,阿卓与平常猫猫狗狗没什么区别,唯一叫人在意的,只不过是因为林惊云的目光曾有片刻流连在他身上罢了。
他看向阿卓的目光满是看待蝼蚁的不屑,连话也是那么的高高在上,甚至还为了对方的出身而带上了一点惋惜之意——
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得到他的垂涎?
你怎么配?
沈孤城云淡风轻地笑了一声,玄黑色的皇袍落在他身上,更显得威严而不可侵犯:“阿卓是么?”他道,“家养的犬忠心护主固然是一件好事,只是若这狗不长眼,敢咬到不该咬之人的身上,只怕这只是一条狗只知道可笑的愚忠。用不了多久,也会给主人带来祸患。”
林惊云闻言皱眉道:“元昭,你越界了。”
沈孤城回过头看他一眼,面色温柔:“清衍,我先走了。这条狗你可得好好管教别放出去咬了人。”
哪怕是再愚钝之人也该知道这东齐的皇帝话里是什么意思,阿卓愤怒地吼了一声,拔剑出鞘,倾身向前,却在剑尖要挨到那人时,直直被身后尚还坐着的人顿住了动作。
林惊云声音冰凉,如同他的面容,阿卓不知道他是否是生气,却仍旧只是温顺地遵从着他的意思退了下去。
待到两人都离开后,整间画舫之中终于又静了下来。
林惊云揉了揉眉心,只觉这两人吵得自己头痛不已。索性连药也不愿喝了,他起身将药尽数洒进沿途河流之中,自己披着外衣回去,上了床,侧卧在床榻里侧,睡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林惊云不由得闭了眼,不多时整个人便沉沉地睡着了。
睡梦之中外头似有乒乓咣当的吵闹声,他原本睡得昏昏沉沉,脑子里却清明一片,兵戈相见,冷刃相接,三年前的那场宫乱有一次浮现在他心头,林惊云一下子连剩下的那点睡意也都不见了,他慌忙睁开眼直起身来。
案上烛火明灭扑朔,惨叫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到这里来,林惊云不动声色将暗格之中的匕首握进手里,而后缓缓踱步到门前。
隔着一道门,门外兵戈相见,御林军和来偷袭的人交战激烈,又是另一个世界。
下一刻一个玄黑色的身形从窗外跳进厢房,不待林惊云反应过来,那人一个翻身上前,将人紧紧禁锢在怀里,不由分便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那人的手臂上暴露出一处狰狞的伤口,应是交战之时被御林军用兵刃砍伤的,鲜血从窗前一路汩汩流到脚下,气息因为这一路的厮杀而剧烈起伏着。
他锢着人靠在墙面,略略调息片刻才终于有力气开口话。
这人脸上蒙着黑布,头顶戴着帷帽,将整张脸遮掩得严严实实,林惊云知道他没有伤自己的意思,索性安静待在他怀里没吭声,良久头顶才传来男人的声音——
以此同时,林惊云感到腰间正被一柄冰凉的利刃抵着,那人带着他踉跄着走到床榻边,他压低声音:“从现在开始,你得遵从我的话去做。”
林惊云被他压在床上,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幽幽道:“我这人最是怕死,如今我的性命都在你手里,又怎会忤逆你的意思。”
那人还要话,却听得画舫外一路御林军经过,有人在门外站定,却并未直接破门而入。
外头的人心翼翼敲了敲门,“林公子,你这里可平安无事?”
腰间的匕首深入几分,蹭着薄纱衣角微微陷入他的腰。
林惊云摇摇头,不动声色道:“我无事,只不过外头的风有些大,吵到我休憩了。”
他这话得本没有毛病,但藏在林惊云身后的刺客却猛然一惊,当即前门被人一脚踹开,御林军鱼贯而入,刺客咬咬牙暗道一声“得罪”,倏地将人拦腰抱进怀中,眼见御林军的长刀就要刺入脚踝,他踩着红漆木桌借力飞身一跃,竟是直接带着人从画舫窗口处,再从船舷借力一跃而上——
竟就这么直接消失在了众人的目光里。……那刺客一开口时,林惊云便隐隐觉得自己听过这个声音。但是他也没有为此思索多久,从画舫被人掳走后不多时,便被那人拍了睡穴,就这么沉沉地睡了一路。
等到他在此醒来的时候,眼前的景色已然换了一番天地。
林惊云挣扎着想要起身,额头却一阵紧过一阵地疼,这阵疼如同针扎,他力不从心,忍不住闷哼一声,竟是直直又跌回了床上。
钟停鹤给他配的解阿芙蓉毒性的药少喝一副,便会叫人疼到如此地步上。
外头一直守着的人听到屋内动静,端着药进门去看,见人已然醒了,将药放到他身前,言语客气道:“公子,喝了罢。”
林惊云冷笑一声,挥手把药盅一把推倒地上,瓷碗清脆一声响,里头的滚烫的汤汁迸溅到衣衫上,留下一点褐色的水渍。
他抬脸冷冷道:“把你的‘主人’给我叫来。”
当日摄政王的气势如在昨日,厮劝了劝却仍倔不过他,脸上也有些急了,这人软硬都不吃,是个最难弄的性子,索性只好听了他的话,出去寻自己“主人”去了。
然而他出了门还没走几步,便见自己要找的人匆忙而来,身后房门关上前的一瞬,他听见里头的公子开口,“沈濯,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