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有暗香萦身
海上常有薄雾相伴,朝夕尚且不明了,更不知今夕是何年。
约摸走了三四天,这天正值浓雾压境,海上孤零零两只船如杯中海一点盐,有懂水的人来报,是大雨将至,需得尽快靠岸停了,否则到时飓风席卷,只怕届时会把船一股脑儿卷进海里。
彼时沈濯正与部下灯豆底下商讨攻城事宜,听得此话微微颔首,思索片刻道:“离这儿最近的是哪?”
那人抓着脑袋:“是……晋州。”
晋州。
沈濯和身旁几人交换了下眼色。
晋州这几年来时有贼寇作乱,这些乱民或是东入而来的倭寇蛮夷,或是当地百姓不堪连年的颗粒无收,最终被逼得落草为寇,总言之都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沈孤城三年来派了不少大员去镇压,然而终于只是春草吹又生,始终没有斩断其根源。
陆青弋用拇指抵开剑鞘,漫不经心道:“晋州岁乱,但乱在草寇盘踞,这些人彼此牵制,若是贸然动起手、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节外生枝,那倒还不如顺着这些人的意思先送去点黄金美妓过去。这个节骨眼儿,阿濯,咱们不好多生事端。”
从旁的人听了也皆道“是”。
“也好,那便从晋州停罢。”沈濯转头道,“文征明,你修书一封给苏先生送去,我们这里正逢突变,只怕要晚几天与他会和。”
蛰伏在暗处许久的狼目光贪婪狠厉,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瓣,许久未露出的爪牙在昏暗灯光底下越发显得森然苍白。
“我已经有些等不及——”
腥咸的海风没带来瀛洲的仙气,反倒先把水汽熏了人一脸,江南多湿,而常年阴暗不见光的牢房更是如此。
沈孤城玄衣加身,微蹙着眉端起身前茶饮入了几口,舌尖味道幽甜,不似西域上供的的茶大方,并不是他喜欢的味道。
牢房内滴答滴答淌水声经由四周乌瓦碰撞后重叠放大,沈孤城百无聊赖地瞥了眼前人几眼,屈膝撑着手臂,玩味似的开口道:“还是不肯么?”
他视线所及之处,一个柚木做的刑架立在牢房中央,上头铁链绑缚着一个人,这人经过一番刑讯后已经看不出原来模样,乱糟糟的头发垂落在眼前,深深地伤口上凝固着黑紫色的血痂,盐水顺着伤口滴落在地,很快便和他自己的血迹混为一谈,照进苍白飞灰的白光里头。
这人早已经被得气息奄奄了,而今不过是在用参汤吊着命,沈孤城存心要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来,自然不肯叫人在刑法之下就这么毫无价值地死了。
站在一旁的是两个经验丰富的狱卒,见人垂着脑袋,一直没有话,旋即从旁提来一同盐水,一手把住桶底,一手握着提手,朝那人兜头浇下。
这桶里头是放了辣椒油的腥咸海水,一桶水下去,那人从昏死之中猛地一个激灵,拽得铁链哗啦作响。
其中一人拽住他的头发,将这人的脸整个露出来,面露凶光:“陛下问你话呢,你究竟还是不?”
沈孤城笑道:“你若是了,朕自可以免你一死;但若你不,你远在白玉京的妹妹和母亲听了你死了的噩耗,又该如何安顿?”
“朕知你是个孝顺的,然到了这个地步,何故不肯为自己想一想?”
那人压着喉间的血块,死死咬牙出声:“你想怎样……”
见刑架上的人神色有一丝动容,沈孤城起身踱步到他身旁,背手居高临下道:“你的母亲妹妹皆为你而活,若是你死,则她们与死无异。你是不是这个理?”
那人眸光又一顺的呆滞,旋即回过神,喉咙里的呼吸声如同破风箱里头发出来的。
他阴狠笑道:“原来谋权篡位的安王,也就只会这点见不得光的计俩了。”
他咳了两声,接着压低声音,“你手里没有传国玉玺,东齐这天下是你偷窃而来,可你现在在我面前,竟也敢自称一声‘朕’?你可敢去皇陵祭奠先帝?你可敢来日死后在他们面前抬起头?”
“你沈元昭,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丑罢了!”
这人道最后已经有些疯魔了,他目眦俱裂,一双眼珠子通红充///血,几乎快要掉出眼眶;手脚腕上的铁链被扯得咣当作响,恨不能直接扑上去一口咬死沈孤城。
被怒目而视的人轻巧退后几步,摇摇头叹息一声道:“……还真是个硬骨头,真是可惜了。”
这是厉帝养的死士。
沈孤城话语之中轻描淡写,他仍然背着手,但脸上显然是被这人激怒了,再次看向他的时候 如同看向一个死人。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然而这人显然并不畏惧于此,嘴里仍旧破口大骂,脖子上青筋暴出,嘴角边鲜血汩汩而下。
“宵之徒,何足畏惧!”
沈孤城闻言冷笑一声。
“很好。你愿意为他死,那朕成全你。但愿你死后你的那位主子还能记得你、能为你烧几张纸过去。”
他一摔袖袍,转身便走,走前叫狱卒给这位厉帝最最忠诚的走狗赏了一碗断肠草,恩典赐他全尸。
那狱卒心道这人是犯了天颜,断肠草这等东西,喝下一滴也能叫人痛不欲生上半个时辰,如此死法能叫人把疼痛放大到最极致,比那些个凌迟五马分尸要狠辣得多。
——原来这安王看着温柔,却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牢狱两旁置放了数只火把,火光将长长的廊道照出一点形状,灯豆在眼前越发显得模糊。
从牢狱内出来沈孤城只觉得胸闷气短,他快走了几步,一把推开牢狱门,海上的光倏地照在脸上,血腥恶心的汗臭味终于从鼻尖散开。
他被这人气得不轻,心脏还是咚咚直跳,隐隐压下心间的暴戾,沈孤城回身找来钟停鹤,为自己开了些安神静心的方子,随后马不停蹄地叫来三殿下沈渝。
沈渝来时便见他脸色不对。略一思索便知沈孤城在恼些什么事,于是调笑着坐在皇帝身旁,为他沏了杯茶递给他:“怎的,看着皇叔似是不大高兴的模样。”
沈孤城没接他的茶,单刀直入问他:“渝儿,你当日秘密掌管东齐锦衣卫,如今可还能联系上你的旧部?”
“皇叔怎的突然想起问这个了。”沈渝把茶盏放回桌上,硬///挺的脸上露出了点奇怪颜色,却仍旧答道:“锦衣卫虽然明面上听命与我,只是到后来父皇已大权笼络,好听的,我是去替父皇办事;不好听的,我不过是父皇手底下的一枚棋子,出了事便叫我担着罢了。”
先帝在位时,东齐诸如锦衣卫、西厂等特务机构盛行一时,文武百官皆忌惮于此,连平日里文友会面都须得心翼翼,更妄论什么清谈家国大事。
这些机构一则为皇帝的千里眼,盯着时刻盯着文武百官是否有忤逆之心;二则这也是皇帝喉舌,尤其就锦衣卫而言,他们数十年来眼线遍布东齐各地,彼此交错构成了一张巨大的情报网,将天底下有名有姓之人查了个透彻。
沈渝料想沈孤城这么急着将他寻回东齐,大概也得是这个主意。
只可惜锦衣卫在先帝崩逝时便已经随之消失在历史,锦衣卫首领章志南更是在听闻先帝崩逝的噩耗时,怒而拔剑自刎,而今世上究竟还没有锦衣卫这么个东西还很难,更妄论如何接管他们的情报网了、沈渝只得无奈道:“皇叔,我知你现今心急如焚,只是这等莫须有的事找起来只怕是希望渺茫,倒还不如加紧查出这些死士背后之人。”
沈孤城闻言双眸微眯:“……那么渝儿的意思便是不肯帮我这个皇叔了?”
海上浪潮阵阵,不多时天上便倏地乌压压暗了下去,断了线的雨水顺着琉璃砖瓦淌下去,“轰隆”一声响,天边惊起一道恍白如昼的闪电,紧接着爆出巨声惊雷,正横陈在二人之间。
叔侄两个在瓢泼大雨之中沉默片刻,终是沈渝率先开了口。
这三皇子自那回遇刺,便一直待在西沙,这期间是沈孤城派人暗里寻他,连这次回东齐也是沈孤城之手笔,于情于理也不该和他对着干。
——只不过沈渝这次回来,却明显觉得皇叔性情有些不似当年了。
遇事暴躁易怒,下手残忍果决,专断而高高在上,与他记忆里的那个温柔如斯的安王殿下几乎完全成了两个人。
听闻厉帝薨前,身旁一直有个异姓摄政王在前辅佐。这摄政王是东齐肱股之臣,倒更不如是皇帝的榻上之奴。甚至更有甚者,这位摄政王俘获帝王之心,惹得最后竟一意孤行欲立他为后。
厉帝因他登基,也因他最终不得善终——
因而色令智昏,不过如此。……可而今,他终于要亲眼看着他的皇叔,再次走上这条厉帝的老路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