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朔雪埋青弋
血光照了满天,冲出天际的烽烟几乎要照彻整个嘉庸关。遍地是尸山血海,不断有雪从天上飘落,不一会儿便把血腥味遮了薄薄的一层。
折了半个身子的破烂战旗斜斜插在雪堆里,被火烧掉了大半。
天地之中寂寥无声,连南飞的鸟雀经过此地也噤了声。
荒凉无际的山谷里有一个傲然持剑挺立、竖起半个身子的人,他身上盔甲、头上红缨已经被鲜血尽数染透,浑身插满了箭矢,多处伤口深可见骨,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雪在他身上落满了薄薄一层。但他双眼仍然死死盯着前方,死不瞑目。
——那是陆青弋。
仍旧满天飞雪。
从满地尸体和满天硝烟飞雪之中单枪匹马走出来一人一马。
若是仔细看时,还能看见他怀里还搂着一个人,长刀上红缨一路滴血,在白茫茫雪中似是滴落一朵朵猩红梅花。
朔风吹到脸上已经没了感觉,雪花落在眉睫上也凝成了霜。
马蹄停了片刻,沈濯双手一夹,用力掰断背上刺入的箭矢,掷入泥土。他在马背上重重呼出一口浊气,这股热气刚到嘴边就散了,飘落到夜里无人问津。
沈濯能感觉到自己身上逐渐发凉变冷,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上下眼皮不停架,催促着他就地合衣而睡,伤口已经变得麻木,但是理智却不容许他就此昏睡过去——他怀里还有自己要护着的人。
“前面走出嘉庸关,就是通往白玉京的狭道。”沈濯低低覆在林惊云耳边,感受怀里温热的温度,“哥哥,你的愿望就快要达成了。所以你一定要和我一样坚持下去。”
寒毒发作,加之他身子本虚,沈濯不敢叫他就此放任自己睡过去,只得一遍遍在林惊云耳边着话,也是强迫着自己起精神。
江州围城之难已解,望台候加紧搬援兵,那里有吴茱萸等人坐镇不会生乱子;那么沈濯当下唯一一个牵挂便是只要他哥哥没事便好。
翻过嘉庸关,甩开沈渝的追兵,但见眼前是个隐居深山老林的村落。至此沈濯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村口拴着条狗,见他们到来原本昏昏欲睡地趴着,现在也精神地跳起来冲他们不停犬吠。
但是沈濯已经彻底没有力气了。
他费力地搂着林惊云,脚下一软,两个人直挺挺跌倒在雪堆中。血迹染红了温白的雪,眼睛终于睁不开了,沈濯费劲最后一点力气将他哥哥抱进怀里取暖,两个人卧在风霜和大雪之中,在满天无边际的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昏睡了过去。
雪夜未歇。
“唔——”
沈濯好像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陆青弋还没有死,林惊云还和从前一样,少年高歌纵酒豪情。只有他自己,没了东齐六皇子的头衔束缚,白日里和陆青弋去马场捉虎谋皮,到了晚上就收起一身野性和林惊云以诗会友、以茶代酒。
这段日子是他过的最开心的时候。
醉里挑灯,外头月色正好,一抔清泉犹如陈年佳酿,月亮大咧咧沉进湖底,悄悄对他“嘘”。
他哥哥正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洲石亭内,一身白衣衬得他身段如松,乌黑浓墨一般的发披散在肩头,手里折了一支杨柳握在手心把玩。
沈濯喝了酒,却见了他一下子就清醒了。
夜半里从凉亭里传来楚王神女巫山事,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一盏水湾方才偷窥到那座凉亭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嘘,佛曰不可不可。
日子肉眼可见地悄悄溜走,沈濯眉眼逐渐凌厉,青年人眉宇如星,斜飞入鬓,再次站在他哥哥身旁时已经比他高出了半个头。
连林惊云都感慨,陵秋不知什么时候竟就这么长大了。
林惊云不爱沾染仕途,那沈濯便放弃了萧玉案将军对他的青睐,陪着林惊云游山玩水,自在逍遥;
从黑发同心结到双双白头,看似几十年的时间竟如白驹过隙,转眼便消散;
等到他哥哥死在他怀里时,沈濯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了。
他把人埋在他们亲手种的梅树底下,与之同时,还封了两坛烈酒进去。
陈年的烈酒封存了他们至此一生的记忆,越老越幼稚,沈濯固执认为如果能留住这坛酒,那么他们将会带着这辈子的记忆在来生再相遇。……“咦,他怎么哭了?”
“呼——快止血快止血,按住他!”
病床上躺了六七天的人忽的跟被疯狗咬了似的,原本阿绫这几天为了救治这两个人几天几夜没合眼,还想就着他昏睡过去这段时间好好补一觉,却没想到这人这么不安分,连梦里都吵吵嚷嚷着要走,要去见什么“平安”。
阿绫眨眨眼烦躁地转了个脑袋,什么平安平安,都快要死了还逞强个什么劲,公子您呐——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虽是腹诽,阿绫还是不情不愿地起来检查了下他的伤势,确认没有再次迸开的危险后才放心地睡了过去。
困了困了,赶紧睡会儿。
嘶,怎么又想吃鸡腿了。……姑娘尚还稚嫩的脸映在沈濯的双眸底下,他只觉得这一场梦仿佛拖拖拽拽过了一辈子,醒来后浑浑噩噩不见清醒;不知梦里是真,还是梦外是真。
沈濯试着活动了下手臂,钻心般的痛楚使得他大脑一下子清明不少。肩膀上的纱布和伤药才被人换过,还有余痛作祟,他偏过头检查几眼,却见一切伤口缝合和包扎都十分细致。
脑子昏沉片刻后记忆如潮水涌进,他想起自己是如何混进五千精锐的队伍,一路随林惊云北上,又是如何在沈渝对他哥哥动了杀意后借着陆青弋的掩护一路奔逃出嘉庸关的。
他哥哥身中寒毒未愈,不知现在是个什么光景。
也不知道他现在……是生是死。
思及此,沈濯当即掀开盖在身上的被褥,起身下床。然而刚走几步,脚下便如同踩在棉花上,脚一软,当即跪在地上。
沈濯几天几夜没有吃东西,四肢百骸像被人抽干了力气,连喘气都叫他吃力万分。
阿绫刚睡熟一会儿,便被他弄出来的巨大声音给吵醒了,睡眼惺忪去看床上病人时,却见床上干净得很;满眼睡意登时被尽数驱散了。阿绫“嚯”地直起身,扭头去找沈濯,刚走没两步便看见他因为疼蜷缩在地上,煞白着一张脸,额上还冒出了汗珠。
“哎呀。”阿绫赶紧跑过去扶他,医家最不喜这种擅作主张、不听话的病人,当下也急了:“你这人,怎么就是不听话!”
沈濯蹙眉想挥开她的手,却奈何实在没力气,竟叫一个乳臭未干的姑娘给制住了。
姑娘慢慢扶他上床,重新拆了包扎的纱布,又给他上了一遍药,眼看沈濯脸上因为疼而扭曲起来,心底下略略舒服一些,满意道:“你身上许多处深可见骨的箭伤,体内还中了蛊毒。要不是那天晚上我师傅回来得晚,正好碰见你,不然你现在早就不知道投胎到谁家里去啦!”
姑娘越越生气,玉指纤纤指着他的脑袋骂:“师傅为了救你,还把好容易去天山采的人参给你熬汤喝。你要是再这么任性乱来,看我师傅不歪你的头。”
沈濯缓了缓,脑子里嗡鸣一片什么都没听清:“你什么?”
“你!你!你!”
阿绫被他气得直跺脚,沈濯这时候才看清她的长相,眼前这姑娘眉眼秀气漂亮,身上穿的衣服却不像是东齐人,看她年纪,大概刚过豆蔻而已。
沈濯问她:“你有没有见过跟我一同来的那位公子?”
收拾过汤药银针,阿绫扭头瞪他,“你这人,怎么我救了你,你连一句谢谢都不肯跟我,一张嘴就平安长平安短,那人谁啊?你老相好?”
沈濯当下便沉了脸,只是碍于她救了自己一命不好发作,便只得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
“……你他呀。”阿绫放下手里喝剩下的汤碗,若有所思地回忆道,“我记得他。那位公子长得好生漂亮。阿绫长这么大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人——”
她顿了顿,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
沈濯赶紧追问:“你想起什么了?”
阿绫道:“那公子体内寒毒未愈,身子又虚,虽然没有你伤得这么重,但还是昏睡了好几天才醒。”
“那他现在在哪里?我去看看他。”
“哎呦,我的哥哥,”阿绫扯住他要下床的动作,苦着一张脸哄他,“你可别去了,省得我还得给你包扎一遍——更何况,那位公子醒了之后,一句话都没,直接走了。你到哪去找人家啊?”
——他走了。
他哥哥抛下他自己离开了。
沈濯只觉得自己脑子嗡鸣一阵,甚至有些忘了“他”是谁;
“不,不会的。”沈濯喃喃着,“他怎么可能就这么抛弃我呢?你在骗我罢,你是骗我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