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故人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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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沈濯自己也知道阿绫没有骗他。

    那个仙气飘飘的人是真的扔下他走了,也是真的不想再看见他了。

    沈濯觉得头疼得很。

    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刚想着和哥哥的关系稍稍缓和、却得知对方毫不留情丢下自己离开的消息。

    ——可是东齐这么大,哥哥拖着个病殃殃的身子又能去哪?

    沈濯一瞬间感觉心底空空荡荡,像被人吸走了魂。

    眼见沈濯听她这么如实相告后,整个人冷静了不少,阿绫放开手瞪了他一眼,把剩下的药渣盛进碗里,嘟嘟囔囔道:“也不知道那位公子是你什么人,怎么一听见他走了连魂儿都不要了似的。”……什么人?

    沈濯想,那是他此生挚爱之人,是他连命都可以为他舍弃的人。

    “哎,我,”阿绫一边收拾药草渣,一边好奇道:“看你们穿着扮不像是北野人,你们是从哪来的啊。”

    原来她竟是北野人。

    “我从西沙过来,途经此地被奸人所伤。”沈濯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哦。”那姑娘闻言眯了眯眼睛,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的谎言:“你谎!”

    “你身上的衣服明明还有东齐才有的杨柳花纹,还有一枚贴身戴在腰间的玉佩,羊脂玉也是东齐独有的东西——你是不是以为我久居身上不出门,就是个土包子喽?”

    她着,但脸上丝毫不见生气。阿绫装模作样地嘟着嘴,努力做出一副生气模样,但最后还是没忍住破了功,一下子噗嗤笑出声来:“嗨呀,又不是所有东齐来的都是坏人,你怕什么;更何况像我和师傅这样悬壶救世的,所有要死要活的病患在我们这都一视同仁,谁能比谁高贵?那些天子王侯也不过是出生时候比别人会挑人家罢了。”

    这回却轮到沈濯沉默了。

    他腰间佩戴的玉,是他温淑皇贵妃亲手给他做的。后来温淑皇贵妃薨逝,沈濯悲痛万分,险些把这枚玉佩给摔了个粉碎,万幸林惊云那些日子常常去他们那里看望沈濯,这才注意到了那枚被迁怒了的玉佩。

    此后数日内,林惊云找遍了白玉京的能工巧匠为它复原,这才终于没让沈濯留下毕生遗憾。

    那时他摔的太用力,即便尽力去弥补却也心有余而力不足,若是现在仔细看时,还能看到上头细细密密的裂痕。

    这天底下唯二被沈濯放在心上的两个人,都如同这块玉佩上的裂痕,再回不过去了。

    沈濯沉默以对,阿绫便只当他是默认了。

    见她神情有些不对,阿绫匆忙话锋一转,把沈濯从回忆里唤回神来。

    直觉告诉她那个只清清冷冷了句“多谢”的公子与眼前这个人关系定不一般,但若具体是什么关系,还真一时半会儿不上来——他们之间大概是那种很亲密,很在意对方,但这种感情太过干柴烈火,太过炽热,甚至于快要走火入魔,反倒把对方靠近自己的脚步生生逼退。

    这个人的眼神阿绫从前也见过,那时母亲死于肺痨,父亲抱着她的尸体没日没夜地求医问药,被人骂做疯子又被扫帚从医馆里扫地出门,每天夜里她总能听见父亲低声一遍遍唤着“婉儿”,那是他母亲的闺名。月亮底下他父亲看向他的“婉儿”便是这种眼神,看得人几乎要沉溺进去。

    所以阿绫如同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

    但是他们分明是两个男子啊。

    两个男子竟之间也会有这般感情么?

    这就触及到土包子阿绫的盲区了。

    姑娘一时间里没了声音,却只听得沈濯斟酌着开口问道:“姑娘,你可知道那位公子去了哪么?”

    “我——”

    阿绫正要回答,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背着草药篓子的人,原本到了嘴边的话被阿绫尽数吞了回去,姑娘匆忙起了身,帮那人拿下竹篓、脱下他身上泛着寒气的外袍,连声喊“师傅”。

    那人一身白衣,头戴了顶帷帽,刚从山谷里头采药回来整个人都沾了霜露,甫一进屋便能看见往外蒸腾的白气。

    许是怕自己身上的冷气惊到了沈濯,那人兀自关了房门,却不近他的身,远远站在门口,似是在量沈濯的一举一动。

    阿绫也不大敢话了,坐在角落里收拾师傅采回来的的草药,挑挑拣拣、分门别类,只是连头也不敢抬,呼吸之间也都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出一点声。

    她最了解师傅的脾性,自己自作主张求着他往家里带人回来,甚至连对方是从哪里来的都不清楚——

    师傅只怕还要生好一阵子的气。

    隔着层白纱看不清楚,沈濯略略眯了眯眼,却只觉得眼前救了他的人有些眼熟。

    身段修长而消瘦,模样若隐若现,分明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直至那人兀自掀开帷帽前的白纱,沈濯看清他容貌,才有了一瞬间的失态。

    那人露出与林惊云眉眼如出一辙的容貌,一双桃花眼寡淡而疏远:“厉帝,你可感觉好些了?”

    是他。

    那天救了自己的竟然是他。

    ——可他不应该和太后一起去皇陵为东齐祈福么?

    沈濯险些惊呼出声,林折水抬了抬眼皮,“陛下,你身上的伤幸亏我的徒弟救命及时,否则你连一晚都撑不下去,堂堂东齐一代国君,若是就这么死在了无人问津的荒郊野岭里,岂不可笑?”

    “滴答、滴答。”

    林折水身上沾染的霜雪尽数化作了水滴,淌到他的脚下。屋内烧着的黑炭熏得人鼻尖生疼,他脱下些湿了的外袍坐在一旁竹椅上,为自己沏了杯茶。

    阿绫懂他脸色,便背了自己脚边的药材,静悄悄地出去,还为他们带上门。

    林折水道:“两年前姑姑病逝皇陵。事发突然,加之姑姑临了前不允我上奏折报与安王,这件事便一直拖了两年,直至一年前安王知晓此事,把我发到了西沙去。”

    西沙富庶丰饶,连西沙的那个皇帝也经常派人送我些东西——这些都是看着二哥的面子上,我心里有数。

    那段日子,我不必忧心仕途尔虞我诈、结党营私,每日不过作诗写赋,痛快了喝他一盅烈酒;不痛快了一盅烈酒下肚,索性什么事都能过去。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放心不下东齐,也放心不下我二哥。

    他着,淡淡瞥了沈濯一眼。

    这三年辗转西沙、东齐、北野,林折水脸上仅剩的稚色已经尽数褪去,他仍然如当年一般文雅,但双眸之中却不见那时候被林惊云护在身后的稚嫩之色。

    林折水幽幽开口道:“厉帝陛下,原来你们姓沈的都是一路人,我原以为一个沈陵秋就已经混蛋至极,却没想到原来你皇叔与你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他这话的语气仍然像从前一般对沈濯恭敬无比,但眼神里却满含讥讽之色,便是当事人沈濯自己,也不由得有些尴尬起来。

    “你——”

    “你不用找了,”林折水断他还未出口的话,毫不客气道:“我哥哥临行前不愿意见你。”

    他顿了顿,忽的展开了点笑容:“不过我也得谢谢你,起码谢谢你让我与二哥阔别三年后,还能再次相见。”

    “这都是托你的福。”

    沈濯咬了咬唇瓣,没有出声。

    但是林折水却像是故意要在他溃烂的伤口上多撒点盐,非要看到他竭力保持的神色崩溃了才肯罢休。

    “我为你治伤时候,发现有人在你下了蛊毒;这种情蛊要培育数年之久,是西沙苗疆独有的东西,平常人连听都没有听过。甚至连我也是从古书典籍上才略闻一二——你这种毒,是谁下在你身上的?”

    沈濯的脸上白了几分,坦然平淡道:“他已经告诉我了。”

    “哦,”林折水随口应了声,“他一贯如此。这种苗蛊分为子蛊和母蛊,他不仅要下在你身上,还要将母蛊引入自己的血脉里。”

    沈濯一怔。

    “蛊虫一旦入血,便会吞噬人精血之气,用不了十数年,便会被这些蛊虫当做养料吸得一干二净。”

    林折水把这些话都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事无巨细得地都给沈濯讲了一遍,连带着字母蛊如何炼制,如何将母蛊引入经脉;只见沈濯的脸色越听越发苍白不已,最后几近失了血色。

    “您怎么了,陛下?”林折水停了话头,有些讶异问他,“方才服过药剂,应当不会是这样,您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

    别了。

    你别再了。

    往事一一如走马灯在眼前回映,那人或是对他笑、或是嗔怒于他、或是调笑他幼稚,一桩桩一幕幕都在眼前,分明如此之近,却好像远到根本触碰不到。

    很难相信那个曾经过要“陪你一世”的人,竟会绝情到连下蛊都不惜搭上自己的命去下,就只为了沈濯少去纠缠他;

    沈濯惶惶然想,哥哥,我对你犯下的错是不是再也不可能得到你的谅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