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们 回家吧
当天晚饭后, 乐月嘴里叼着卢卡买来的棒棒糖,抱着珊瑚绒的毯子,缩在姥爷家的“太师椅”上看星空卫视播放的《十八岁的约定》。
她作业早写完了,今天肚子不是很舒服。
连着赶了几天的奥数卷子乏得很, 今儿就不想做了。
姥爷心疼孙女, 记着家伙偶尔抱怨过一句电视收不别的台, 二话不就给家里装了一口大“锅”, 能收到的电视台一下子多了起来。
这种台湾偶像剧, 老头肯定不感兴趣, 但还是耐着性子陪孙女一起看。
楚老爷子翘着二郎腿翻报纸, 老太太鼻尖顶着老花镜钩杯垫, 时不时抬眼看电视剧,一心二用互不耽搁。卢卡趴在一旁的茶几上带着耳机做练习题,猛一看, 还真是特和谐的一家四口。
这时, 电话铃响了。
平时电话都是乐月去接,她挣扎着从椅子上爬起来。
“姥儿去接,月亮别动了。”姥姥迈着碎步进了里屋, 没一会儿对着堂屋喊:“月亮, 妈妈的电话!”
“来啦......”乐月刚坐定, 又爬起来,拖拉着拖鞋走过来接起电话,委屈巴巴地开口:“妈妈,我想你了。”
姑娘第一次来月经,总归是希望妈妈在身边,她是真想妈妈了。
可乐月还没开口,和妈妈今天发生了什么, 电话里就传来“河东狮吼”:“乐月!你奥数怎么退步的这么厉害?我今天和云镇初中的老师电话问了一下情况,不问不知道,暑假给你布置的奥数卷子都没做完,让你整理的错题集也没整理,是不是新概念英语也没背?”
妈妈叫了她大名,意味着事情很严重。
这边,乐月妈妈还和连珠炮似的输出,根本不给乐月解释的机会。
乐月憋憋嘴,“哦”了一声。
“乐月,你不能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啊,妈妈从就教给你一个道理,要出淤泥而不染,大环境不好不是你放松学习的理由。”
莫名一句话,就踩到了乐月的点。
她声反驳:“谁是淤泥啊,我觉得云镇学挺好的,妈妈凭什么人家是淤泥呢?谁比谁高贵啊......”
“月亮,好好和妈妈话。”姥姥轻轻拍了乐月的膝盖一下。
乐月皱着眉头把听筒递给姥姥:“姥姥,您和我妈吧,我不舒服,去喝点热水......”
“唉,让姥爷给你冲杯红糖水啊!”姥姥接过电话,继续和女儿楚晴通话。
“妈,您不是月亮平时学习没放松吗?”楚晴语气很急。
“是没放松啊,月亮可用功了,放学回家都是先做作业,还经常看书,对了,月亮还和卡学西班牙语呢,现在不将就素质教育,要给孩子减负吗?别给月亮那么大压力。”姥姥话,自然是向着孙女的。
“学什么西班牙语啊,一点用都没有,高考又不考,”楚晴对女儿的学习问题,从来不马虎,着急地:“妈,乐月是不是天天和那个卢卡出去玩,不学习啊?”
姥姥探头看了眼堂屋:“那没有,卡也是爱学习的好孩子,进步可大咧,上学期期末考试还考了班里前十,咋能人家孩子不爱学习。”
“妈,你和我爸用心一点,多抓一下孩子,乐月下学期还要回北京参加共建生考试。我和她爸一起外派也是为了多攒资历,回来能爬的高一点,还不都是为了孩子......”
老太太摇摇头,起身把里屋的门关上。
下面的话,姥姥不想让乐月听到。
“晴晴,妈句公道话,孩子真没求着你们为她赚那么多钱,将来能铺多远的路,什么都是为了孩子这话以后可别和月亮。月亮今天来‘好事儿’了,身体不舒服,在学校也受了委屈,这时候你们当父母的没在孩子身边,也不愿意先听孩子两句,是有点过了吧?”
楚晴停顿一下,叹口气:“妈,您也不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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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月觉得,妈妈和爸爸不爱她了。
爸爸妈妈只关心自己的成绩,根本不关心自己在云镇的生活。
每次他们电话来,乐月总是先表达对他们的思念,还会询问父母在非洲的生活。
可爸爸妈妈呢,没两句,话题就要绕到学习上,奥数卷子和习题册做完了吗,新概念坚持背了吗,学校成绩是不是一直拿第一,错题集做了没有......
他们从不关心她在这里过得好不好,认识新朋友了吗,和北京的同学还有联系吗,一切都还习惯吗。
不知从何时起,乐月已经完全接受了在云镇的乡村生活。
甚至现在告诉她,初中继续在云镇上,乐月都没有任何意见。
如若提起回北京,反而变得兴致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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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的国庆节假期,有足足七天。
这段时间,乐月被爸妈逼得紧,每周都有新的包裹从北京寄过来,都是最新的奥数卷子和英文练习册。
姥姥、姥爷宠孙女宠得厉害,但乐月毕竟是他们孙女,是自己女儿的孩子,教育这方面老两口也不好插手。
这不,难得放假,老两口就催着月亮和卢卡出去跑跑,别天天窝在家里看书学习,眼睛都学坏了。
秋高气爽,云镇的秋天不冷不热,风也不大,最适合在户外活动。
镇子口破庙的那一片地里,老和尚收获了不少豆子和谷物,卢卡过去帮忙,乐月就抱着闲书跟着去凑热闹。
连庙里荣获抓老鼠勋章的大橘猫都知道,干活是指望不上月亮大姐。
于是,一猫,一姑娘,一起窝在凉棚下给干活的卢卡和老和尚念书听。
乐月普通话字正腔圆,脆生生的,抑扬顿挫读起来,像个播音员似的。
大橘会躺在她腿上,时不时“喵喵”两声,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
虫鸣,暖阳,微风,和着姑娘的朗朗读书声,少年和僧人的锄头一下下捶着地面,也格外和谐。
乐月今天读的是《公主》。
读了几章,老和尚端来一锅煮熟的菱角,让她随便吃。
“谢谢师父,我最喜欢吃菱角啦。”乐月弯弯眉眼,取了一只干净的陶碗,费劲巴拉地剥菱角。
平时都是卢卡给她剥好,只用吃现成的就行,今儿个要自食其力了。
乐月吃了两颗,停下来抬头道:“卡,你姥爷上周不还过,想吃菱角?我们给他剥点带过去吧?”
“好,不用太多。”卢卡活干得差不多了,去压水井那边洗干净手脸,脚也冲干净,盘腿坐进凉棚里和乐月一起剥菱角。
乐月把剥完整的菱角放到陶碗里。
卢卡掌心摊开,几粒碎菱角安稳地躺在那里。
“啊,碎了?碎了给我吃嘛。”乐月低下头,就这卢卡的手,把碎了的菱角肉吸溜到嘴里。
从别人手里叼东西吃这个坏习惯,是乐月从养成的。
她幼时因为长得白白胖胖,大院儿里谁见了都爱喂这孩子一口吃的,爸妈做饭她总是等不及,他们也会随手投喂,在学校里好朋友都拿她当个宝贝一样宠着,互相喂零食喝饮料,乐月没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特别。
可卢卡那条骨节分明的手腕,抖了一下,几乎是一瞬间收了回去。
“你是不是浑身都是痒痒肉哇?”乐月偏过头,抓了两下自己的手掌心儿,好奇地问:“手掌心也这么痒吗?我怎么觉得不痒啊,好奇怪,上次捏一捏你耳垂都痒得不行。”
“不是......”卢卡细长的手指攥成拳头,以不易察觉的频率微微抖动。
少年掌心还残留着乐月软绵唇瓣的触感,还能感受到她微微发热的鼻息,甚至发梢香甜的洗发水味......
卢卡接着改口:“是,很痒。”
明明温度不高,是个凉爽的秋日,卢卡却觉得浑身燥热。
“喔,以后不逗你了。”乐月耸耸肩,继续剥菱角,并没感受到卢卡的不对劲。
因为看了《公主》,乐月开始发散思维:“我觉得,你和《公主》的主角很像,公主是落难的公主,你就像个落难的王子。”
卢卡像落难王子这话,可不是只有乐月一个人这么,学校里好多同学都这么。
卢卡在学校做值日,从来都是认真完成,可就算他拿着笤帚扫走廊,动作和仪态也和其他男生不一样,更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出来体验生活。
好多女生背后都在偷偷议论他在西班牙的家世背景,有的姑娘还以卢卡为原型,模仿港台口袋言情,在有香味儿和亮片的本子上写玛丽苏文。
乐月有幸拜读过好几个版本。
别,还挺上头。
“公主的爸爸因为在战场上失忆,被印度富豪救起,后来记起他的女儿,就来接她回家。会不会,你爸爸也是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才不能来接你,等他处理好一些事情,就会来找你了。”乐月开玩笑道。
提到父亲,卢卡心情显然不大好。
少年眉头微微蹙起,斩钉截铁地:“不会的。”
乐月心大,拍拍胸脯道:“不来也没关系,反正你还有我。”
“月亮,你要话算数。”卢卡松开眉头,认真地看着她。
“必须的!”乐月满口答应。
不一会儿,俩人就剥了一碗。
“差不多了,多了也吃不了,而且护工吃多了不好消化。”卢卡停了手。
“那我们给赵爷爷送过去吧?”乐月拍拍手上的碎屑,从板凳上站起来。
“嗯。”卢卡也站起来,比乐月几乎高了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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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老院离庙不远,走过去用不了二十分钟。
两个孩子和老和尚了一声,借他的陶碗一用,明天洗干净再拿回来。
老和尚点头应允,还给他们塞了一兜子新下来的脆柿子,削皮吃,是比苹果还甜。
出了寺庙的破门,乐月捧着碗,和卢卡肩并肩沿着荷塘边走。
忽然间,她想起什么,仰头问:“卡,你有没有发现,最近赵爷爷胡话的次数有点多哇?”
“又不想活了吗?”卢卡摇摇头,他已经习惯了姥爷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唠叨。
“嗯,总要去找他老伴儿,还不能喝酒特别没意思,的次数太多了,我有点害怕。”乐月看多了电视剧,总怕赵老头真的去做出“殉情”的事情。
“他要真这么做,也是他的选择。”卢卡平静地。
乐月眨眨眼睛。
她听懂了每一个字,却总觉得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最后,乐月只能转移话题:“对了,昨天你姥爷,今天晚上养老院会放《地道战》的露天电影,我们和爷爷一起去看吧?”
她还惦记着,要把“悄悄地进村,枪的不要”这句话的出处找给卢卡看。
顺便给卢卡这半个“洋鬼子”进行一下深刻的爱国主义教育。
刚好绕过一个土坡,乐月没等来卢卡是否想看《地道战》的回答,注意力接着被吸引走了。
不远处的池塘边,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人,走近就听到乡音浓重的议论声——
“酒瘾可难戒了,想喝的时候百爪挠心,不要命也要喝上一口,还以为这么长时间能把酒戒了呢。”
“之前老头子不就在同一个地方栽倒过?上次被老和尚救了,唉,这次就没那么走运了。”
“都泡肿了,听养老院的人也找了一下午,都这个时节了,也没人在荷塘边看着不是!”
“老赵家那个杂……混血儿怎么办?感觉那孩子挺邪乎的,好像命里带克。”
“让开让开!人捞上来了!!!”
......
乐月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头脑乱哄哄的。
透过人群,她看到荷塘边的土路上,散落着几只酒瓶子。
她一把拉住卢卡的胳膊,声音发颤:“我们,我们先回家吧。”
下一秒,卢卡挣脱开乐月,挤进人群里。
乐月手里的陶碗应声落地。
白生生的菱角滚落一地,沾满了泥土,散的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