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声音好像都在这一刻消弭了。

    最纯粹的神心被安在了一个魔头身上。

    奚景平静地站在树下, 风吹不动他们的衣角，被血染透的衣沉重，他的身旁是一摊血泥, 是自己的心。

    原来挖心这么疼，一瞬间的剥离让奚景微微清醒了些，他看着躺在地上的神女，露出了个算得上讥讽的笑。

    最后一个神啊。

    奚景慢慢迈着步伐, 胸口破开的血洞汩汩地流着血，神心在与他的身体做着抵抗。

    终究是太纯净的心。

    “我喜欢你, 我爱奚景。”

    奚景脚步一怔。

    这是她的心最后的跳动。

    将一张黑纸变白很难, 但若是让一张白纸变成黑色却是简单至极, 他体内的魔血冲刷着那颗神心，想将它变成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我爱奚景。”

    奚景想笑，她懂什么是爱吗？但他却笑不出来, 他的心在哭，他难受地厉害。

    是了，这还不是自己的心，是她的心。

    黑硬的长睫狠狠地落下，奚景咬着舌尖，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 他捂着胸膛慢慢半跪下来。

    ……

    后来的事情很简单，薛景看的无力，奚景的确狠心狠情，他离开了神山，继续做他的魔神。

    他喜欢看人颠沛流离，喜欢看贫贱哀苦，总之各种不好的他都愿意看。

    人间流荡, 生灵陷入苦海。

    那颗神心在他的体内日日都在发生变化，至纯的心被染黑需要漫长的时间。

    在此之前，受到影响的都会是他。

    江姜看不到的听不见的，奚景都能一一感受到，他曾经嗤笑过她等待花开，但有一次他竟也看着一朵花从花苞时到绽放最后枯萎。

    那是期待，欢喜与难过。

    期待花开，欢喜它的盛放，为它的凋零感到伤心。

    于是奚景后来找到了一片地方，那里不会有花也不会有任何绿意，他不会再受到那些细微的影响。

    那里就是魔域。

    世间仅他一个神，还是魔神，神心在体内终于慢慢成了他的。

    江姜已经死了许久，或许是昨日，或许是过了千百上万年，奚景记不清了。

    他觉得没意思，胸口处的心跳平静，再没了当初的激烈，也没有滚烫的温度，像是冷硬的石头。

    奚景知道神的不死不灭，但她已经死了这么久，而他好像从未再见过与她相同的人。

    算了。

    最后，魔神专门在魔域开辟了一块死地，专属于他们这些恶魔的死所，他为其命名为魔渊深海。

    既是渊亦是海，都是求死的好地方。

    没人知道魔神是怎么突然陨灭的，或许是在他某日杀了人之后，又或者是哪日普通的一天，总之人间的灾祸却是真的慢慢减少了。

    其实那里并不是永远都是动荡不安，饿殍遍野的，人间也可以是一派祥和，百姓安居乐业的。

    识海逐渐昏暗，薛景以为这就是结束，但并没有，再睁开眼他成了一个普通的魔人，魔域没了魔神后，几大厉害的魔头争权，于是魔域动乱。

    他不知自己的父母，但却知道自己的身份，可耻的半魔半人，没有哪一方会接受他。

    他开始被动地加入了战争。

    薛景后知后觉，这是他的第二世了，现在的他或许还没有觉醒记忆。

    他的眉眼漆黑，面容冷硬，他不要命，于是很快他便在一片地方站稳了脚跟。

    再然后，他遇见了另一个半魔人，有着与自己同样的遭遇，奚景没想过救他，但最后却还是将他救下来。

    “是魔人又怎样？”他向那个半魔道：“因为这个你便要如别人的愿去死吗？”

    他语气平淡，连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这样的话，这样算得上无私的话。

    后来，这个叫做修延的半魔跟着他，一次偶然奚景捡到了一把剑，通身雪白，剑刃锋利，修延羡慕地问他这把剑要叫什么？

    “飞白，”奚景顿了顿：“它叫飞白剑。”

    修延没提意见，即使这名字看起来好像不太符合他们魔君，现在的奚景已经一步步爬到了魔君的地位。

    踏过无数鲜血与尸体，没人知道他们两个普通而低劣的血统怎样爬上来的，但奚景却始终知道，知道那个最高的位置合该是属于自己的。

    这个时候的人间多了许多修仙修道的人，魔域争权，妖界夺位，人间在追求成仙。

    最后奚景终于成了魔尊，他终于歇了继续向上的欲望，即使此时仍是有三个魔尊。

    一次偶然，他见到了一个人，是魔尊秦渊殿中的女子，青绿色的襦裙穿在她的身上，长发同样被一根绿色的细带系住。

    一双杏眼黑白分明，澄澈清亮，眼角处天热的微微深色像是眼线，她显然不是魔域中的人。

    他杀招凌厉，从不留情，秦渊愿意与他们两人共享和平，奚景想着那身青绿，那是魔域从没有过的色彩，于是他同意了秦渊的那个协议。

    成为了魔域三位魔尊之一，奚景脸上从未有过笑意，许是杀戮太甚，而他又不是纯粹的魔，他生了梦魇。

    梦魇是一团黑漆漆的雾，他看不清别的，但却看得清那黑雾里的光亮，是一身青绿。

    他，对一个只见过一面的，还是另一个魔尊殿中的人念念不忘。

    梦魇告诉他，他原是魔神，该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存在，自己体内的一颗神心足以明一切。

    梦魇散去，奚景醒来，他终于对它的有几分相信了，自己胸口处的那颗心不寻常，他从未与人过，那颗心是他的力量来源。

    战场上无数次濒死，自己的心便开始发热发烫，于是强大的力量暴起，他无数次死里逃生。

    原来，这全是因为自己是魔神，是因为这一颗神心。

    而这梦魇也并不是他造下杀孽才有的，是自己的魂魄其一，梦魇谓修罗魔，于是它待在了自己体内。

    他会是魔神，天地唯一的魔神。

    修罗魔告诉他，他单单有了神心还不够，远古众神销了他一身神骨，所以自己要再寻得一个转世的神，夺走他身上的神髓才能成为魔神。

    而那个转世的神，就是秦渊殿中的那个人，修罗魔在她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神息，那个女子就是江姜转世。

    奚景与秦渊了一架，他单方面撕毁了协约，原因只是秦渊殿中的那个女子。

    魔域传言两个魔尊争一女子，最后是被奚景尊上得到。

    奚景此时还不是后来那个厉害的奚景，他受了些伤，秦渊几乎是在用命来保护她，而现在那个女子却还是落在了自己手上。

    那个女子叫柳灵仙，可人不如其名，既不灵动，更不仙气，她就好像是个木偶，没有灵魂的木偶。

    这并不是完整的转世神，修罗魔意识到，这或许是神为他们制造的一个骗局，于是奚景又开始找那个转世。

    但也许是命运相缠，奚景遇见了一个女子，他的心跳的前所未有的快。

    而那个女子在妖兽口下几乎濒死，全身都是血红，奚景救下了她。

    他以为这次只是偶然，直到有次秦渊又来找他，找他要柳灵仙。但是奚景没有答应，即使她对自己无用，也不是转世的神，但奚景就是不想将她交给秦渊，哪怕是让她一直在魔域待到死。

    他这次受伤很重，连回魔域的最后力气也无了。

    但有个仙子救了他，在她靠近自己时，他的心又开始跳动地厉害，这次奚景终于看清那人的脸。

    她长的与柳灵仙一模一样。

    她叫江姜。

    江姜将奚景悄悄带回了门派，她所在的修真门派叫做月琊峰，而她也只是里面一个普通的仙子。

    她知道自己救下的是个什么人，是魔域的奚景尊上，更是修真界人人喊杀的魔头。

    因为奚景曾经在危难关头救过她一次，于是那次江姜便喜欢上了他，一个仙子喜欢上了个魔头，匪夷所思又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江姜一颗心全扑在了他身上，连自己曾经最怕的妖兽她都敢再去接下任务，这些都是为赚取灵石，她想救治奚景，即使是自己受伤也从不在他面前展露。

    最后她得到了奚景的一句娶她。

    几界震荡，魔尊竟是要娶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仙子，任是谁也会好奇江姜是何方神圣。

    江姜最终是答应了奚景的求娶，师父几次找她让她多思考这件事情，但最后还是选择了循心。

    她喜欢奚景，她愿意嫁给奚景。

    奚景为她的婚服不太合身，但却是人间的大红婚服，江姜怀揣一腔爱慕之心激动紧张地嫁了过去。

    其实看到这里已经很清晰了，薛景对后面的事情每一幅画面几乎都能在心中默画出来。

    百年的魔渊深海，无数次死亡，他的脑海中全是这一幕幕。

    薛景不愿再看。

    这点点滴滴全是谎言，俱是欺骗。

    江姜问奚景信不信神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她将所有的少女心意与秘密全部告诉奚景时，他在想什么？

    他在肖想她的一身神髓。

    薛景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抽痛，每一丝每一缕都在慢慢被灼烧成灰，再碾成粉末。

    他好疼，那江姜又该有多疼。

    奚景记忆恢复的太迟，已经来不及了，一颗神心终于被她的主人扼杀。

    最后，薛景再次看着江姜倒在了他的身前。

    修罗魔张扬着魔气包裹着他，它最后都在翘首着奚景能够杀了江姜，可是他却没有，于是它便趁两人两败俱伤时杀了江姜。

    都是强弩之末，一击即溃。

    奚景强撑着自己最后的力量，修罗魔被他封印，他又汇聚了江姜身上最后的神力同他的力量造出了金光箓。

    若是还有下次机会，他希望不要再重蹈覆辙。

    —

    记忆慢慢苏醒，像是空白的地方被补全，所有不合理的，不理解的地方全部都被填充上。

    江姜头疼欲裂，意识还未清醒可身体却已经做出了反应。

    神魂与肉.体都疼的厉害，眼泪争先恐后地化作大颗大颗的水往下坠。

    神山之中，古老的柳树之下。

    “我喜欢奚景。”

    “我爱奚景。”

    “你向神仙发过誓了，辜负誓言是要受到惩罚的。”

    “你违背了誓言，奚景。”

    破碎的胸膛，鲜红的血，死去的渊。

    天空中的红云未散，紫雷劈下伴随巨响，明明她觉得过了好久，可原来只有片刻一瞬。

    轰隆的雷劫落下，江姜俯在地上的身子颤抖地厉害，满头的乌发散乱。

    脑海中的记忆仍在喧嚣，在不断地回旋。

    深红的魔域天空，寸土不生的魔域大地。

    “我愿意嫁给奚景。”

    “你相信这个世上有神吗？”

    “相信。”

    在嫁给奚景的前一晚，她虔诚地为他祈福，祈祷他平安。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们仙子与魔的结合，是她错了。

    是她错了，她的爱之始，爱之深，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久远的记忆伴随着细密的情感，如同浓黑的沼泽，一点点将人越陷越深，窒息感包裹绝望，江姜哭干了泪。

    一个懵懂青涩的神女竟是被魔神教会了情爱，她炽热地奔赴他，将一腔爱意全传达给了他。

    江姜的眼睛血红，心脏一点点缩紧，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爱上了同一个人。

    而同一个人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杀她。

    多么悲哀。

    神山的奚景，魔域的奚景，和如今的薛景，全是一个人，他是魔神。

    江姜声音嘶哑地厉害，她低声笑了出来，眼角是未干的泪痕。自己生来是神，他们天生就不该产生任何情爱。

    万千世间，百态时空，在魔域时她的神力几乎全无，她最后的一丝神力被化作一段记忆。

    若是再来一次，她绝不要再遇见他。

    她以为自己是在一本书中，一本由自己执笔的书中，甚至以为自己是早死的配角，没想到那全是她的神力。

    原来就连记忆都形成了习惯，都觉得自己还会死在他的手下吗？

    她以为的感化反派，全是自以为是，从最开始自己为神时就在感化那个连记忆都未恢复的魔神，他想要自己的一颗神心，于是她失败了。

    后来的魔尊奚景，自己是个普通的仙子，他想要自己的一身神髓，她还是失败了。

    她已经失败过了。

    这次呢，他还想要什么，还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这一身的血肉吗？

    江姜苦笑出声，她原以为眼泪早已流干，没想到眼眶中又开始溢出苦涩的泪，眼睛疼的厉害，指尖僵硬地一点力气也无，她好难受，全身都好疼，她好痛苦。

    不会有人来救她，也没人来救她，她是注定陨落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