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姜仰躺在地上, 天上像是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是翻滚的红云，一半是澄澈的碧空。

    魔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厉害的雷劫, 这动静连修真界都注意到了。

    修延看着刚刚还要寻死的尊上忽的半跪下来，背脊颤抖，乌发狂乱地像是个疯子，然后疯子就跑了出去。

    不远处传来声音, 江姜没有去看，她躺在地上了无生气。

    来人是薛景, 在看到地上熟悉的身影后他才堪堪停下脚步。

    他声音哽咽, 全身上下都在颤抖, 他恢复了记忆，但不知道江姜她有没有同样记起来。

    他慢慢走到了江姜身边，压抑着嗓音, “江姜……”

    江姜闻言轻抬了下眼皮，胸腔里疼得厉害但她还是慢慢坐了起来，眉眼看着极其平静。

    “薛景，我是该叫你什么，魔神奚景还是魔尊奚景？”

    ……

    这一番话算是彻底破了薛景的奢想，她也都记起来了, 薛景想解释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眼角猩红，他看清了江姜眼中的痛楚以及几乎要溢出来的讥讽。

    薛景心中怕的厉害，不，不要这么看他，他心头骤然涌起酸涩，嗓子眼的血被他一点点咽下。

    腥苦在喉间与胸腔蔓延，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去触碰江姜发红的眸。

    可下一瞬江姜却咬住了他拇指与虎口之间, 她咬的丝毫没有收力，殷红的血从薛景的手与她的唇齿间流出。

    她的恨她的怨……

    他从没教过她这些坏的负面的情感，可这些又全是他让她一点点自己学会。

    薛景指尖颤抖了下，他一点没有闷哼，更没有抽回掌来，他感受到了自己手背上的另一种温度。

    热泪，灼疼了他的手背。

    薛景咬紧牙根，他不敢再触碰江姜，只一遍遍地喊着江姜名字，他心疼的厉害，一声声地道歉。

    半晌，江姜背脊颤抖几下，她慢慢松口，几滴血顺着她乌红的唇落下。

    薛景的虎口处血肉模糊，江姜几乎将他的一块生肉咬下。

    薛景心冷的厉害，像是被浸到了冰湖中反复切割，他怔怔开口，“江姜……”

    江姜抬头，她踩着薛景的那只伤手慢慢站起来，而薛景没有任何挣扎，是愧疚吗？是难过吗？江姜都不想知道。

    她身上的还是在魔域时薛景为她精挑细选的衣裳与鞋，琥珀黄色的绣花鞋上绣的是一朵青涩的山茶花。

    那朵山茶花将薛景的手在地上碾了几下。

    “薛景，我不想再看见你。”即使是这个时候，江姜仍旧分得清，她足够冷静，骨中仿佛又是那个清冷的神女。

    她微微仰起头，眼泪顺着脖颈滑下。

    薛景瞳孔却骤然缩紧，他宁愿听见江姜要杀了自己，宁愿她是恨自己的，也不要这般平静地出这句话。

    他无措地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拉住她最下端的衣角，他背脊卑微地弯下，犹如最低贱的蝼蚁，他着“不要”。

    “江姜，”他红着眼眶想抱住江姜可又怕她会再次厌恶自己，他心，他恐惧，“江姜，我不是奚景了，我也不是魔神，不是魔尊……”

    他是薛景。

    他漆黑的眸中满是惶恐，他祈求，“我将我的心赔给你好不好。”

    “将心赔给我？”江姜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气中是不出的讽刺。

    薛景全身从指尖开始发寒。

    那颗纯粹的神心没了，世间万物都抵不上她的那颗心，薛景不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他要怎么办？！

    又是一声“江姜”从他的喉咙中溢出，薛景目光可怜，他乞求他颤抖，可除了喊她的名字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江姜垂眸看他一眼，纤细的长睫眨下，在这一刻是不出的无情，“薛景，”她喊他的名字，薛景几乎是等待审判般地注视着她。

    他张了张口又忽的闭上，气氛竟是无比凝涩而安静。

    江姜的话一字一顿出，“薛景，你如今这般模样又是在做什么？”

    她眼中的嫌恶刺痛了薛景，他抖着指尖嗫嚅，“不，不是这样的……”

    “江姜，我喜欢你，我爱你。”薛景几乎是发了狂般出的这句话，他身子抖得厉害，偏出的话却是坚定。

    他喜欢自己，爱她。

    江姜唇角的似哭似笑，从前自己爱他的时候他将她视作无用，如今他竟是爱她。

    她的一颗心也喧嚣地疼痛，温热的泪苦地厉害，她看向薛景，目光冰冷。

    “你你爱我，那你知道我最在意的是什么吗？”

    薛景的身子猛地僵住。

    她在意的……是什么？

    江姜轻笑了声，声音如烟雾般在空中散开，她的面上再无其他表情。

    神女的爱，仙子的爱，他全都弃之如敝履，他是魔神，万物生灵在他眼里都没有半分欢愉，他本就是天地的恶象。

    魔神怎么可能会爱人呢？

    恨吗？江姜苦笑，是她的错，是她将一颗心赤诚地交给了一个魔神。

    而她，做为神，竟是将自己一步步沦落成这个模样。

    江姜脚步虚浮，可目光却黝黝发亮，她不想待在这里，她要离开。

    她不敢爱了。

    世间唯一的神心情动，就是绝望的结局。江姜没再回头。

    而薛景跪在地上，他再不敢挽留，泪水砸进地里，魔渊深海沉浮的几百年比不上他这一刻的生不如死。

    想起过去薛景只觉得是在凌迟，他眸中的光慢慢熄灭。

    是他醒悟地太迟，而爱的又不知觉。

    惊天憾世的魔神，毁天灭地的魔神，被众人销魂灭魄的魔神，他的第一世裹挟了太多的恨，他恨这个世界恨整个万物生灵，更恨那世上唯一的最后的神。

    不会有人知道，其实在当初他第一眼见到江姜，见到那个纯粹美好的神女时，他的心就已经乱了。

    他不知道，那是叫做臣服。

    臣服于她的纯净，她的善良。

    后来魂魄结合，恶魂占据了他的恨，将他被众神杀死那瞬的恨意放大了数倍。

    后来，江姜死了，死了许久许久，他才慢慢回想起自己当时的心动，可是已经迟了。

    可他是魔神，上古魔神的恨意难以消磨，他生来便是憎恶的魔神，江姜一点点化解他对世间的恨。

    那时候魔神知道，江姜还会再次醒来，不过他找了太久了，于是他放弃了，他愿意投身魔渊深海，不是只能有一个神吗，那他愿意将神位归还给她，只要她能活过来。

    魔渊深海从一开始便是他为自己造下的赎罪之地。

    每次的体验都不比他作为魔神被众神杀死时的感受要好。

    后来他是魔尊时，江姜再次抚平他心中的恶与恨，但仍旧还是迟了，似乎他与她之间，永远都是错过。

    这次他终于明白了那是什么，那是一个魔头好不容易化出的真心。

    可江姜死在了他面前，被他的恶魄杀死。

    永世不灭的魔神与神女又怎样，他害怕了，他怕江姜再也醒不过来，哪怕只有一点点可怕的几率他都为之恐惧。

    于是他将整个修真界的灵脉全都毁了，作为江姜残魂的微弱神力，他宁愿此后再无人修道成仙，也要让江姜醒来。

    这次他不再是奚景，是薛景，他去体会那些世间最苦最难的道，他感受人间的悲哀，他为之赎罪。

    薛景面容扭曲，他疯了似的将那只残手又狠狠地插进自己的胸膛。

    神上又是什么，为什么每次他们都要这样不得善终。

    血淋淋的手心更是惨不忍睹，最疼的心没了知觉，但这样他还是没停，残手与那只完好的手仿佛自虐般狠厉地插进自己的身体各处。

    他是魔头，但现在他对世间已经没了恨，因为江姜他爱这个世界，爱这个有她的世界。

    可是现在是她不要自己了。

    薛景眼角哭出血泪。

    修延后知后觉地想起要跟上尊上，他心底发慌，那样疯的尊上会做出什么他不敢想象。

    深红的土地上，躺着一个不知生死的血人，修延迟疑着脚步缓缓走过去，他见过无数的血腥场面，自己也曾杀过无数人的妖魔，可没一幕再比眼前的这幕赫人。

    修延语气颤抖地喊了一声“尊上”。

    薛景玄色的衣裳都被血染成肉眼可见的红，破碎的胸膛处一个明晃晃的血洞，削瘦的腰身上全是殷红的血。

    全身上下的四肢只剩下一只胳膊还在躯体上，其余全被他狠狠地扭断。

    但那只胳膊上是依稀可见的白骨，手掌更是看不清骨肉。

    修延竟是不敢上前，他眼睛扫过那两只腿，心中大骇，那竟是硬生生地被扯下来的，那得有多疼啊？

    “尊上……”

    薛景疼吗？他感受不到疼。

    迟来的劫雷降临，这是他为自己下的劫雷，江姜全都想起来了，这雷便会将他彻底魂飞魄散。

    此刻，他真的宛若一只血肉可怖的恶鬼。

    红云翻滚紫雷，薛景苍白的脸上有几道血痕，劫雷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戬，恶狠狠地插入地上，插入地上那个仿佛被分了尸的血肉。

    “尊上——”修延惊喊道，他破了声，竟是连他都落了泪。

    劫雷未停，只要地上那人还有一口气在，劫雷就不会停。

    江姜对身后的劫雷听的清晰，一道一道也劈在了她的心头。心像是麻木，最开始的钝疼消失，于是变成一下下的心颤。

    她不会再恨，也不会再为他心疼。

    紫雷将周围的红壤都劈出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第四下劫雷要落下，修延闭上了眼，这任凭神魔怕都是要活不下来了。

    而劫雷下的薛景却还是意识清醒，他像是杀不死般，可劫雷杀的是他的灵魂，他的灵魂破碎成千万片。

    最后的最后，修延听见第五道劫雷落下的声音，他倏地睁开眼。

    是薛景沙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