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舒羽千送回自己的房间，待到他安安稳稳地在床上躺好之后，楚梦还才从他所住的院落里出来。

    行至之前舒羽千藏身的那个药房附近时，看见原本应当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有个人正站在那间药房门口探头探脑。

    他虽微有惊诧，但却并不惊慌，只是放轻脚步走到那人背后，温然道：“赵先生，这么晚了。”

    赵和术吓得跳了起来，木窗被他的身躯撞得哐啷一声。

    他拍着胸口，喘着气道：“哎哟，你怎么忽然不声不响地出现呐，可真是吓死我了。”

    楚梦还笑道：“赵先生这么晚了还出现在这里，不比我更吓人吗？”

    赵和术摆摆手道：“我不过就从南院那边回来而已，路过这里，见这间药房门开着便停下来看了看。”

    “让先生挂心了。”楚梦还把拢在袖子里的双手抽出，抖了抖衣袖，上前去把半开的门拉拢，“之前舒大夫受了惊吓，我扶他过来的时候不心把门撞开了。当时没来得及收拾，于是现在回来把门关上。”

    他又回身拢袖在赵和术面前站定，道：“不知南院那边怎么样了？”

    “南院已经安定下来了。没有死人，有受伤的也不过是在混乱中出意外受的伤，看来这次真的不过是虚惊一场。”

    “那就好。”楚梦还舒了一口气，微微垂下眼睑，状似放心。

    “既然没有其他的问题，那我便先走了。”赵和术礼节性地朝楚梦还拱了拱手，楚梦还急忙还以大礼，这时赵和术却又道，“不过……楚医师，这间是你专用的药房吧？”

    楚梦还直起身，点了点头。

    “楚医师，还梦香这种东西，能够少用，还是不要用的好。这东西犹如幻药，一个不心，让患者心智受损，陷入疯狂，也不是不可能啊。”

    楚梦还脸上的微笑微有凝滞，但很快又恢复自然。他屈身又是一礼，道：“多谢赵先生提醒。只是今天这个病人有些特殊，故不得已为之。”

    清心馆又恢复了平静，在沉沉夜色中陷入沉睡，之前的一场骚乱仿佛从未发生。

    惊吓之后重归平静的时刻是人最放松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重新躺上床的一瞬间就进入梦乡。

    除了李清潭。

    李清潭回到自己那间偏僻的病房时，刚到门口便愣在原地。

    ——太乱了。

    这不是他弄出来的乱，他自己弄乱的话，至少对于他自己来是乱中有序。可是现在这间屋子，却是乱得毫无章法，仿似有狂风肆虐过一般。

    他在门口伫立良久，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最终，还是保持着平日里不紧不慢的态度，关上了房间的大门。

    馆外，树林中。

    清心馆已归于平静，而树林中却声响渐起。衣袂翻飞之声划破寂静的夜晚，在林间交错纵横。

    夜色越深，衣袍带起的风声就越急促。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林间，只有一道道飒飒声响尖锐如利器破空。

    可是除了这样的急促风声之外便没有其他的声音，黑暗像似将这片树林粘了起来，把所有本应发出的声音都死死压住，只留下这短急促的风声。

    此间气氛，越发紧张，犹如绷满的弦。再不出箭，便要弓折弦断！

    忽然之间，这风声戛然而止，紧接着的是一个男人极力克制的低声惨叫。

    朦朦胧胧中，仿似能在黑暗中看见两个人影。一人站在树木之间，看着对面，有些好奇道：“你听声辨位的功夫很厉害。你的轻功也很厉害。你的师父是谁？”

    “怕是你的老相识了。”他对面的地上传来声音，只能勉强辨别出是一团黑影，“我的师父是，柳沉君。”

    原来之前惨叫的男人竟是柳如风。他自舒羽千再度入馆就未再露面，然而不知为何此时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好受，像是受了内伤，但他还是勉力笑道：“之前在江湖上神出鬼没闹得沸沸扬扬的文玉九仙，没想到居然还是被我找到了。”

    “找到了又怎样，莫非柳沉君的徒弟，也想效仿武林白道，要当一回侠义之士？”文玉九仙语带讽刺，“你不要忘了究竟是谁害得柳沉君闭足御香谷，永生不出。”

    柳如风轻笑一声，随即又咳了起来，他强忍住喉咙里那股腥甜，道：“可是若不是那些武林白道将我师父逼入御香谷，他也绝不会转变心性。他若不转性子，那又怎么会收我为徒呢？”

    “那看来柳沉君的确是养了一个好徒弟。”文玉九仙不温不火地完，忽然右手一甩袖子，抬手托起，继而又猛地一掌击在地面。话音刚落，柳如风已经听见一声闷响。

    霎时之间，林间碎雪飞溅旋转，从文玉九仙到柳如风之间这一条直线上，积雪顺次无声炸开，原本漆黑一片的树林间，忽然有了一团一团的白雾。

    柳如风脸色陡变，一手也如文玉九仙一样在地面，但整个人却借力后跃了出去。他身形尚在空中，而原本立足的地方却已经炸开了一团雪花。

    文玉九仙见一招不成，立刻又准备来第二招。柳如风靠在树后，见文玉九仙没有停手的意思，急忙高声道：“我找你，并非是要真的站在欧阳山庄那一边。”

    文玉九仙保持着弓身运掌的姿势，随时都能出第二掌，他依旧是不温不火地问道：“那你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杀舒羽千？”

    “你知道这些，有什么用？”文玉九仙冷冷道，但已经站直了身子，“他身为南家后人，光是这一点就注定了他非死不可。就算我不杀他，日后，定然也会有其他人杀了他。”

    柳如风暗中窃喜，看来这个文玉九仙并不如想象中那样难套话。

    或许是出于自身武功高强的傲慢，或者是觉得许多事情并无所谓，反正他比其他武林中人坦然得多。

    江湖上想要找舒羽千麻烦的人很多，但是想杀他的人却很少。

    柳如风的脑中飞速地想着之前所遇的许多事情，斟酌着开口道：“那么你又为什么要盗灵药？昆仑九仙之中有医术精湛的不死五仙，难道……”

    “我昆仑九仙既然退守昆仑天险，便没再想过要复兴魔教。”文玉九仙的声音略微带了些凛然的气息，“当年我们曾对着中原武林立下誓言，如今我们还没沦落到要出尔反尔的地步！”

    柳如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文玉九仙眉头微皱，颇为不理解地看着这个年轻人。柳如风的反应让他实在搞不懂这人究竟是来干嘛的。

    这时，柳如风忽然出了让他整个人都为之一震的话来，“那么，你盗灵药并不是为了昆仑九仙。那是为了什么？昆仑天险，人迹罕至，除了你们昆仑九仙之外其他普通人根本在那里无法生存。山脚下又是与中原武林交好的玉衡宫，若是昆仑九仙与外人相交，他们不可能不知情。”

    文玉九仙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杀气四溢。

    柳如风缓缓叹出一口气，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南家的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舒羽千又对往日概不知情，你又何必紧追不放。”

    文玉九仙握拳的手又缓缓松开，他闭上眼睛，长出一气，略有感慨道：“他不死，难保有一日旧事重提……”

    “那我和你做一笔交易，你干不干？”柳如风的眼睛在黑夜中有凛冽的微光，他紧紧地盯着文玉九仙，“我的要求是，你放过舒羽千。”

    “那代价是什么？”

    柳如风跌跌撞撞地走到清心馆附近，眼前的光景也慢慢地亮了起来。

    虽馆中的灯笼在冬夜里也不甚明亮，但比之方才的黑得可怕，已是颇为温暖人心。

    他捂着腰腹，走到白墙边上，像是累了许久终于能休息一样，一手扶着墙壁，慢慢地坐了下来。

    抬头看向天上，细细的新月终于在乌云之后探出了微弱的一角，银白的微光透过厚重的云层，变得浑浊起来。

    再细细地算一下，自己只剩十一天了。十一天啊……无论如何，都来不及的吧。

    柳如风被这浑浊月光照亮的脸上，露出惨白而扭曲的微笑。

    可是就算是这样，还是……想再挣扎一下……

    毕竟，那是跟随了自己十几年的噩梦，永远也无法如此轻易地消散。

    他又低下头来，静静地坐着。他知道自己背靠着的这堵墙之后，就是舒羽千的房间。现在这个时间，他应当在温暖的被窝里好好地安睡吧。

    柳如风站起身，悄无声息地往上一跃，便轻松地越过高墙。巡夜的人并不是没有，只是清心馆馆大人少，要避开简直轻而易举。

    他拍了拍身上的碎雪，站到了舒羽千的房间门口。

    手已伸了过去，只要轻轻一推，便能进去见一见那个人。可是当手指触及到木雕门框时，他忽然又犹豫了。

    他在灰败的夜色中犹豫良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