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归途路漫漫·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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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回想起来,这场谋划已久的复仇,更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闹剧。

    一前一后两匹瘦马,走在回江南的路上。西北干烈,路上的风如刀子一般凌厉,完全比不得江南的温柔婉约。

    两个人前后不过相距不到一尺,却宛如两个陌路人,远远看去,都是形单影只。

    古道西风瘦马。

    南如风曾经试过纵马与舒羽千并肩前行,但是每当他这样做时,舒羽千就会加快速度或者落在后面。

    他有些惊讶,在他的记忆里,舒羽千的马术根本没到这个程度,他能平稳地坐在马背上就已经算不错了。

    当时他愕然地看向故意落在他身后的舒羽千,师兄弟两人的视线对上,眼里都是深不见底的幽邃。

    他才恍然惊觉,他们白做了这十多年的师兄弟,结果到头来,谁也不懂谁。

    他只好又回过头,继续迎着干燥的风往前走着。他想起了很多人。

    爹,娘,师父,不死五,齐无刀,文玉九,燕凌霞。这些人都离自己远去了。

    他记得那场大火之后,天地之间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那份孤独,至今想起,仍是令人不寒而栗。

    只是没想到过了十多年,自己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们走着走着,这条路几折几弯,风向就从正面变成从背后吹来。

    这冬日的烈风不容觑,南如风刚转弯便觉得背后的伤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疼得他险些摔下马去。

    他正暗自感叹这刀伤隔着这么厚一层衣服都能被吹得这么疼,忽然间心念一转,看向了舒羽千。

    这人还是瘦瘦弱弱的,看上去弱不禁风,可是也抵着这样的大风走了这许多里路。

    他记得,自己那一刀刺的是舒羽千的腹,在正面,是正面的伤口。那刚刚他们迎着风走了这么久,他的伤口痛不痛?

    他这时突然发现,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始终是舒羽千在关心着他,担心着他,而他好像还没有把舒羽千真正地放在心上过。

    如今自己快要失去他了,才慢慢想起关于他的一点一滴来。

    他勒住马,半侧过身,对舒羽千道:“师兄,你坐我后面来。”

    他们已经无言以对地走了很久,舒羽千已经习惯了两人之间这样凝重的沉默,这时忽然听见南如风对他话,忍不住是一怔,抬起头来。

    继而,又摇了摇头,声道:“不了,马瘦,撑不住。”

    他的这副菩萨心肠,就算面对的是畜生也不改分毫。南如风一时想不到什么话来服他,也只有默默地拉扯着缰绳,继续往前走去。

    他们这一路上再也没有过更多余的话,就算是住店,住在同一间房里,也是相对两无言。

    睡到半夜的时候,南如风不知为何忽然惊醒了。他一向浅眠,只是这几日身心俱疲,加之伤重未愈,所以才得以熟睡。

    这时他猛地睁开眼,却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他正要挪动,却感觉身上有轻微的触感。

    是有人在轻轻地为自己捻被脚。

    挡在自己眼前的那片黑暗,正好就是为自己捻被脚的那个人的身影。

    南如风的心中一片恍然。他想要握住那只在他身上轻轻触碰的手,可是又不敢。

    他想要就此睡去,却又舍不得。这时的他,终于明白那种求不得的滋味了。

    过去他太过容易就得到了舒羽千,所以才会这样不珍惜,利用他对他的感情来布局。如今得不到了,才发现这份情对自己是如此的重要。

    人呐,这就是人啊。

    他这般脑中纷乱,冷不防听见舒羽千轻轻的话声响起。

    “如风,如风……”他的声音清浅且淡,却依旧能清晰地听出里面的泣音,“我该拿你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

    南如风想回答他,想要抱住他,可是最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他只能装作深陷梦中,任由舒羽千把头埋在自己的身侧,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一切都平息得比想象中要快。

    欧阳岚尘留下口信家中有事,就快马加鞭地跑得没影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走过市镇村落,没有任何的异常。甚至连走过那些被绿林好汉盘踞的山头,都没有人出来劫他们。

    他们牵着马在人来人往的城中大道上走过,听见旁边的街角传来熟悉的声音。转头望去,是暗影阁的快嘴何七在书。

    “仁义大会过了,关于南家旧宅下面的那个密室到底是真是假,依旧无人知晓。但是江南连环惨案之后,不知怎么,千金堡的势力就到了江南,和欧阳山庄平起平坐。”

    何七依旧是拿着他那把惊堂木,在几条长凳前抑扬顿挫地讲着,“清心馆的镇馆之宝被偷,却也同时发现馆内年轻有为的某个医师,竟然一直包藏祸心,潜身清心馆不过是为了得到起死回生的秘术。究竟这秘术有没有,可就又没人知道了……”

    听他讲起起死回生,下面便有人来了兴趣,高声断道:“到起死回生,可不已经有个何老了吗?”

    何七听了,只是颇为神秘地一笑,道:“可是也奇怪,何老自一个月前在江南露面之后,就消失踪迹,谁也找不到他。如果他就此从江湖上销声匿迹,那起死回生之术可不就是没有了嘛!”

    座下发出一阵啧啧叹息的惋惜声,感慨未过,已经有性急的人又问了出来,“还有呢?你刚才不是柳沉君私自出谷,不知踪影,那然后呢?”

    何七将惊堂木一拍,道:“然后,他便死了。”

    座中皆惊,听书的人大部分都神色悚动,各自交头接耳,私语纷纷。

    “柳沉君出谷所为何事,也没人知道。只知道他某一天忽然就和沈空出现在江南一带。听他是为了救自己的大徒弟舒羽千,结果和昆仑九仙之一上了照面,两边恶斗之下,两败俱伤。柳沉君虽然救回了自己的徒弟,但也重伤不愈,一脱离险境便气绝身亡了。”

    下面有人问道:“那岂不是三玄宫和少林寺,都没法再追究他背誓出谷的事了?”

    何七摇头叹道:“人都死了,还怎么追究呐。虽两个徒弟都还活在世上,可是三玄宫和少林寺都是名门正派,哪会去让人家无辜的徒弟担上师父的责任呢?”

    他顿了顿,故意又卖了个关子,道:“如果诸位想知道让一代奇人柳沉君殒命的究竟是哪一位昆仑九仙,那就请听下回分解啦。”

    这可是关键的东西,座中的人一愣之后,纷纷叫嚷起来,想要留住何七。但等他们方才站起,何七早已连影子都没了。

    舒羽千和南如风静静地听到这里,两人都对视一眼,依旧是相顾无言,唯有寒风萧索。

    北风卷过一片叶子,着旋飘落在南如风的马前。南如风催动马匹,舒羽千也随之跟上。

    在江湖客口中惊天动地的大事,如今只剩下这两个心如死灰、枯败苍凉的青年人。

    忽地前方闪来一个身影,堪堪挡住了马的去路。南如风定睛一看,来人却正是方才书的何七。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何七笑嘻嘻地朝南如风拱手,那满面堆笑的喜庆模样,和两人阴郁的气质完全成了反差,“两位从昆仑回来啦?”

    南如风勉强扯出一丝疲惫的微笑,道:“什么都瞒不过暗影阁的眼睛。”

    何七连连摆手,道:“哪里,两位去昆仑,也是我们暗光阁主告诉我的。我哪能知道那么多啊……”

    “替我向你们大阁主道谢。”南如风不等何七把话完,已然断了他。

    语罢,又牵着马,一步一步,慢慢地前行着。他走得很慢,但是何七却觉得自己似乎追不上他,也只能站定原地,呆呆地看着他离去。

    舒羽千跟在身后。他知道,暗影阁提前放话三玄宫和少林寺不会追究两位徒弟,给这两家武林名门扣上大帽子,自然他们碍于脸面,也就不会来为难他们两个。

    他没有和南如风要回哪里,可是两个人前行的方向就像是事先好了一样,都是向着御香谷的方向。

    一直到走出城外,一条尘土漫起的官道延伸向远处的树林之中,来往的行人渐少,南如风才止住脚步,问道:“他师父死了,是真的吗?”

    舒羽千没停下脚步,和之前一样,如负千钧地走着,道:“引师父出谷,是你安排的吗?”

    南如风没话,算是默认了。

    “原来你一早什么都知道了。”

    南如风抿了抿嘴唇,还是道:“我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无意间看到了师父藏着的那块绣帕。再加之这些年,我出谷的时间,一直在暗中查访我家当年的事情。”

    舒羽千已越过了南如风,走在了前面。南如风看去,只能看见他师兄的背影。

    舒羽千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扔掉缰绳,转身走到南如风的身边,忽地一拳向南如风背上的伤口。

    虽舒羽千没什么内力,身形瘦弱力气不足,但毕竟这里的伤是差点致命的重伤,再加之他也是用尽全力一拳出,南如风猛咳一声,惨叫着往前栽倒在黄土地上。

    舒羽千却像还不解恨,又蹲下身,抓起南如风的衣领,扬手对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下去。

    巴掌声清脆扎耳,南如风挨了一巴掌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第二巴掌又了下来。

    啪啪的巴掌声不绝于耳,舒羽千像是在一个麻袋,劈头盖脸毫不留情,但自己的眼泪也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而南如风也安分地挨着,一声也不嚷。有过往的行人见了,宛如在看两个疯子,都远远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