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归途路漫漫·贰
月朗星稀,静夜无声。
外面的江湖又兀自风起云涌,但已与这处绝景毫无关系。
南方的暖意来得许早,这还在三月间,舒羽千却已经解去厚衣,穿上普通的长衫了。
他站在庭院之中,往外面扫去一眼。在参差的树影之间,有一个坐着的背影,正靠着一棵树下,面对着碎银点点的河面坐着。他手上拿着一支箫,洞箫音律在这世外桃源里飘荡,空灵清绝。
舒羽千转身进了屋子。
屋内仅有一支烛火燃着,但已可照亮屋内的大半。屋子正中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正闭目坐在太师椅上,双脚泡在一个木桶里,桶里袅袅冒着热气——他在泡脚。
这个男人,竟然赫然就是外界传闻中已然死去的柳沉君!
只是他的精神看起来已然不像以前那样好,这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就好像让他老了一大半。鬓发垂下,看出几缕雪白来。
他闭着眼睛,悠悠然道:“听这箫声,倒是……哀伤得很。”
舒羽千抿着嘴不话,手上端水的动作却重了许多,木盆嘣咚一声放在地上。
柳沉君睁开眼,道:“若是你不高兴,那我不就是了。”
他转头望着窗外的夜色,又起了其他的话题,“这里虽不如御香谷漂亮,但也与世隔绝,而且比御香谷暖一些。”
舒羽千声叮嘱道:“师父你现在不比往昔,到温暖一点的地方住对你的身体好得多。”
“是,是啊……”柳沉君微一点头,却又有些怅然若失,“一想到我当年是如何地冠绝武林,如今却武功尽失,还是有些不习惯啊。”
见舒羽千神色黯淡下来,他却又呵呵一笑,道:“当年我初入御香谷的时候也觉得颇为不习惯,但最终,却并不后悔。”
舒羽千凑到柳沉君身边蹲下,轻轻握住他放在腿上的手,声道:“师父……”
“我年轻时在江湖上造了许多孽,虽不是大开杀戒,但也有许多人因我而死,如今我还能留有一条命和你们住在一起,这已是上天对我莫大的开恩了。”
柳沉君抬手在舒羽千头顶上轻轻抚摸一下,掌心温和,却没来由让舒羽千想起了南如风那一年四季都冷如寒冰的手。
外面还是春寒料峭,如风他……手脚还是冰凉的吗?
“在想什么?”柳沉君忽然出声,断了舒羽千的思绪。
舒羽千低下头,不由自主地把脑袋靠在柳沉君的腿上,有些惘然地道:“我只是在想……对于如风来,我究竟,到底算什么呢……”
柳沉君失笑,道:“这话你该去问如风,却不该问为师。”
舒羽千一撇嘴,埋下头去。
柳沉君又抬起头,眼望着撒进淡淡月色的窗户,道:“是如风对不起你,要不要原谅他,只有你自己才能做决定,为师无法置喙什么。只是……你这些时日以来,始终不开心。”
舒羽千鼓起双颊,气鼓鼓道:“他每天都蹲在外面,我怎么开心得起来!”
柳沉君对着门外努了努下巴,“那你去把他赶走啊。”
见舒羽千眼神闪烁,神情不安,始终不见动作,柳沉君又叹道:“唉,你又舍不得。”
“谁我舍不得了!”舒羽千猛地跳起来,反倒把柳沉君吓了一跳,“他……他那样害我,我怎么会舍不得……”
着,他愤愤然地转身而去,重重地推开门,往着那箫声的方向去了。只留下柳沉君对着大开的房门,摇了摇头。
舒羽千距离那树下的人影还有三步的时候,箫声就已戛然而止。
南如风迅速收箫站起,顺便腿脚一压扎稳脚跟,一手握住舒羽千的手腕,另一手抵住舒羽千的肩膀,迈前的右腿刚好抵住舒羽千的左腿膝盖,顿时叫舒羽千进退不能,前后两难。
舒羽千横眉倒竖,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怒瞪着南如风道:“你干什么?!”
南如风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力气,却苦笑道:“我……我以为师兄你又要来我了。虽我心甘情愿被你,但是若是天天,我也……”
他的语气早已不复往日的轻佻和从容,反倒是多了一份心,听着,竟是比往日诚挚多了。
这些时日以来,舒羽千始终对南如风不闻不问,却也不许他靠近自己。
有时候南如风不心走得近了些,或者是舒羽千忽然想起往事来怒火冲心,便会冲过来把南如风一顿。这种时候,南如风也只有硬挨着。
此刻舒羽千怒喝一声道:“松手!”
南如风嘴角抽了一抽,感觉自己上次挨巴掌的脸颊还有些痛,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松了手。
还好,舒羽千这回倒没有动手,只是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气呼呼地看着一边的河里。
南如风见舒羽千没有突然炸毛的危险,才又缓声道:“而且,你每次一我,你反而会先哭起来……”
“闭嘴!”舒羽千愤愤然又是一声怒喝,南如风只好又安静了下来。
看着这气得脸颊绯红,时刻都能跳起来的舒羽千,南如风心中却不禁有了些许的安慰。
这幅模样,比之他们刚从昆仑回来时,那死气沉沉的阴郁好多了。
连舒羽千的脸,看上去都觉得颇为可爱,南如风想伸手去摸一摸,但是终究还是不敢。
忽地,听见舒羽千闷闷地道:“这十多年来,你心里一直挂着你父母惨死的仇恨,你为什么不?”
南如风一怔,苦笑一声,道:“这要我怎么……”
“那你心里难过,你怎么也不给我?!”舒羽千猛然抬头直视着他,眼睛里又是满盈泪水,“就算、就算以前不得,为什么,你、你和我那个、那个之后,还是不?!”
他脸色已经变得通红,可是还是咬牙继续了下去,“就算是到了那个时候,你还是在把我当做外人!就因为把我当做外人,所以才会忍心利用我来布局,掩盖你的身份,好让你顺利上昆仑……”
他越越激动,越越接不上气,到最后,竟是喘得根本不出话了,他干脆不再下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南如风不禁又慌张起来。若是以前,他自有信心能把舒羽千哄住,可是现在他却变得手足无措。
他伸手过去,手指尖心地在舒羽千衣袖上轻轻点了一下,看对方没有一巴掌把自己甩开的意思,这才将手掌落在舒羽千的肩膀上,温言软语又心翼翼地劝道:“师兄,你……你怎么又哭了,你这不还没我吗……要不,要不你再我几下?”
舒羽千却往前一扑,扑到柳如风的怀里,在抽噎中断断续续地道:“我好气啊!为什么你那么对我,我却还这么喜欢你啊!为什么啊!!”
他得凶神恶煞,可是听到南如风的耳里,却像是春风一缕,那块压在他心底好几个月的大石,终于,慢慢地落定了。
他低下头,把这个在自己怀里哭得天昏地暗的人,紧紧地抱住。
昨夜舒羽千颇晚了都没回来,柳沉君干脆也就不再等他,自己先睡了。
他虽然武功尽失,但是五感不减,昨夜舒羽千那一声嚎哭他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虽然心疼徒儿,但也知道舒羽千若不哭出来,把心里的苦哭出来,那便始终得不到解脱。
他一大早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舒羽千到底怎样了。
虽然也比较担心南如风,但是那家伙毕竟身强体壮,不比得舒羽千先天体弱,相权衡之下,比较容易出事的还是舒羽千。
到了舒羽千的房间一看,房门紧闭,轻轻推了推,从里面闩住了。
柳沉君绕到屋后窗户那里轻轻开一条缝,只见舒羽千正闷在床上睡得死沉。
这下才放了心,去厨房拿了昨夜舒羽千放在那里的时令水果,一边吃着,一边在住所附近慢悠悠地散步,心想着午饭怎么解决。
这新找到的隐居之所也毗邻于一条河,柳沉君走着走着便不自觉地走到了河边。
他听见上游传来撩水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半裸着身子,正弯腰在浅水里摸着什么。柳沉君走近一看,果然是自己的二徒弟南如风。
这早春时节春寒料峭,而且这河水又是从山上化下来的雪水,冰冷浸骨。
柳沉君毕竟还是心疼徒儿,急忙出声问道:“如风,你可是丢了什么东西?!这么冷,还是先上来吧。”
南如风听见他的声音也不过是微微一顿,转头来对他师父笑了一笑,又回头继续去干他的了。想来他是早就听见师父过来的脚步声,不过没有招呼罢了。
柳沉君觉得不对,又加重语气道:“你不是向来手脚冰凉吗?若再不上来,到时候你师兄又要心疼你了。”
南如风闻言只是一笑,道:“那不是很好。”
柳沉君这才反应过来,摇头叹道:“你这家伙,心思很多嘛。那你究竟在找什么?”
南如风叹气,可是嘴角却是笑着的,道:“师兄中午做鱼,要我逮几只活鱼回去。他特意强调了要活的。”罢又是一叹,是人都看得出来这准是舒羽千故意在刁难他。
柳沉君也只好无奈地摇头,这时却又留意到南如风的肩头到肩胛骨的地方,有一些血痕,不禁又惊诧道:“如风,你背上……”
南如风从水中站起来,对着柳沉君颇为高深莫测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