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上封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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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花会的事,你应该还有印象。”

    “嗯……”

    “那些藏在粮面下的兵器,你怎么看?”陈恪坐直身子,唤全公公进来给陈茂换了杯热茶。

    “青花会既是商会,那些违禁物品要么是售卖的商品,要么是他们自己用。一个商会,会存着异心吗?”青花会的事陈茂确实放在了心上,也已经让关汉中前往卓州调查了。

    “售卖给谁?”陈恪再度提问,“魔教作乱一案中,与朝中数人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临江镇一案就是这样的,关汉中也是为此才会离京调查。

    “你想魔教……与严客卿?”陈茂着摇摇头,“不能吧。”若是这样,就不是「一个极大的局」足以形容的了。

    庙堂是庙堂,江湖是江湖,二者有联系,却不能放在同一个层面上比拟。

    朝廷忧天下之大事,江湖集天下之能人,而百姓所在,既非朝堂也非江湖。布置一个贯穿天下的局,图的是什么?

    陈茂陷入沉思。

    月上中天,陈恪静静离宫,尽管受了伤,但不影响他西行的计划。

    陈茂没有挽留,也没有别的,两兄弟没有一句道别的话,便路分两头走。

    但第二天,京城里漫开了新的传言——仁王夜袭圣上试图弑君,计谋败露,已被擒下。

    此时陈恪已经出了京城,听闻谣传也只是皱了皱眉。他一心赶路,京中之事自有陈茂定夺。

    陈茂也确实在第一时间「大发雷霆」,澄清谣言,然而这次的谣言来势汹汹,不像先前那般只是些顺口溜、油诗,而是把如何刺杀、如何被擒都有板有眼的描绘了出来,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谣言止于智者。但智者终是少数,只要有蓄意的拨动,民众会轻易地信服言论大势,并加入其中、发声其中。

    这一路行来,陈恪听到了诸多版本的流言蜚语,见识到了百姓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有的言之凿凿,仿佛亲眼所见,有的语焉不详,博人一笑。

    只是一时间,朝堂的暗潮汹涌、天灾的接踵而至、江湖的蠢蠢欲动——平静了十几年的天下,突然又动荡了起来。

    徐清风在上封镇的那一晚,陈恪已经到达青州,距离徐清风不远了。

    离京时陈恪已经遣人送了书信给徐清风,陈恪算计着时间,信差不多该送到徐清风手上了。

    徐清风知晓后定然会停下行程在铅州等他,而陈恪快马加鞭十日即可到达铅州。

    全公公却担忧陈恪的伤。“王爷,再这么赶路,您的伤总也好不了,而且大家伙儿也吃不消啊……”

    关鸿丰没有开口,静静地站在一旁,连日的奔波,关鸿丰看起来也风尘仆仆。

    陈恪下意识地抚上手臂上的伤,不知是不是体内金铃花毒的影响,使得手臂的伤不仅好得慢,还总在夜里隐隐作痛。

    只要徐清风停下来等他们,行程就可以放缓些,但陈恪记挂着夜里的梦,恨不得立刻见到徐清风。

    兴许是恋人的感应,也可能是因为徐清风和陈恪都是重生而来的缘故,总之陈恪夜里的梦,极为靠近真实了。

    只是陈恪想不到,那一晚到底是怎样的惨烈。

    以无辜的孩子作为挡箭牌的那魔教教徒给了徐清风一击,手段虽然卑鄙,但效果还是有的——徐清风受了不轻的伤,从左腹往上到肋下,被挑出一道伤口。

    徐清风忍着疼痛,一手抱住孩子,一边解决了那狂徒。被狂徒激起了血性,徐清风整整给了对方十三刀,刀刀致命。

    然而当狂徒轰然倒下的时候,徐清风也有些支不住了,以剑为拄,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呼——呼——啊呼……”

    徐清风听到自己的喘息,连呼带喘,鼻腔里还有浓浓的血腥味,腹上的伤涌出的血染湿了衣裳,湿湿的、热热的贴着,他还费劲一手抱着孩子,无法去捂伤口。

    四周的厮杀和悲鸣更甚了,四处有火光和晃动的人影。

    魔教狂徒本十几人,不知何时又来了一批,上封的居民被屠戮着,徐清风带来的护卫本就不多,连日应付各路江湖追杀也有些精疲力竭了。这一场两败俱伤的厮杀,持续到天星微亮时。

    上封镇已经没有多少活着的人了。

    看着眼前的场景,徐清风突然想起父亲的话:“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担着的不只是让黎明百姓富庶幸福的希冀,更要担着他们的痛和苦,族人数百年来,承担的一直是这份苦,但越是苦啊……”

    ——越是苦痛,越没有办法放下。

    生前,徐清风不心爱上了陈恪,在爱与天下之间受着煎熬,且无人能懂他。

    而死后,徐清风又看见了生灵涂炭的场面,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他心底。重获一世,又得了陈恪的宠爱,徐清风只想好好珍惜。

    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还是重生后,他没有一刻敢忘记自己身为周氏族人的使命。

    “公子。”阿满踉跄两步跑过来,她也独自应对了一个魔教狂徒,吃力地周旋了许久才耗赢了对方,无头苍蝇般地跑了两步,看见了徐清风。

    徐清风看着一样狼狈一样带着血污地阿满,想了一下才认出阿满。

    对上徐清风的目光,阿满脚步一滞。徐清风的神情冷冷的,透着悲凉,身上浴血,眼里带着凛冽的杀气和悲壮。然而下一秒,阿满看到了徐清风脚下的一下滩血。

    “公子,你受伤了!”阿满急急上前,走近了才认出徐清风手里抱着的,是一个幼的孩子。

    徐清风想摇头示意她不用担心。

    阿满伸出手,想先接过徐清风手里的孩子,徐清风却没放手,只是怔怔地。

    抱住了孩子瘦的身躯,阿满看到了孩子没了一只手。一时阿满的手也抖了起来,“公子,放手吧。孩子,已经……”

    徐清风低头一看,孩子神情痛苦,眼睛紧闭,的脸上早就没有了血色,也已经没有了呼吸。

    这么的孩子,受了那一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失血过多死了。

    徐清风一直没有察觉,松开手,孩子被阿满抱走。

    阿满四下看了看,看到一个石堆,正好是先前孩子藏身的地方。阿满不知情,将孩子放到石堆旁,并整理好孩子的衣服。

    徐清风站在原地看着阿满做这一切,眼前渐渐模糊了,肚子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像被火烧一般,昏迷前,徐清风看到阿满一脸惊慌地朝他跑来。

    稍微有些意识的时候,徐清风感觉到一片混沌。

    幼年儿时,父亲与徐清风讲屈子的《天问》,徐清风一直对这片段有着极深的印象:“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苍茫宇宙的伊始,究竟是什么模样,谁能够考察?无天无地的时候,什么是混沌,谁能够描述?

    黑暗就是混沌吗?还是黑暗是一切的伊始?宇宙如何孕育,生命何以诞生?这些问题徐清风想过无数次,终究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答。

    徐清风试着睁开眼睛,看见了一片白雾茫茫。眼前的景致徐清风并不陌生,甚至这条黄土路,徐清风走过两遍了。

    第一次,他去看了一场可怕的人间惨剧;第二次,他在这迷雾中走了许久许久,才看见陈恪的背影,又跟着那追不上的背影走了许久,才迎来了新的一生。而现在,徐清风又站在这条路上了。

    四处白雾茫茫,看不清方向,脚下是熟悉的黄土路,路边依稀有树,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前后都只有白得发灰的浓雾,伸手不可见五指。

    徐清风只想大哭一场。

    他这莫不是又死了?他和陈恪才相处短短数月,互通心意后又存着诸多顾虑,好不容易开了所有真相,陈恪又回京去了。

    而这下子他又死了?他还没为陈恪找到金铃花呢,谁知道往前走,又会是怎样的?如果他去到了一个没有陈恪的地方呢?如果他又回到那场大火中呢?

    或许一切本就是一场幻梦,一睁眼,陈恪还是高高在上的仁王,而徐府也不曾灭亡过。

    徐清风心里转过无数猜想,眼睛越来越酸,眼泪却没能流下。他甚至不敢迈步,不知道往哪里走。

    一条路分两头,睁眼时对着的是前,身后便是后。

    往前是雾,不知通向哪里。往后也是雾,也不知通向哪里。

    徐清风抬头看看,还是白雾茫茫,唯有脚下这一方空荡荡的土路清晰可见。

    徘徊了许久,徐清风转过身,像选择了一条回头路,他走得又快又急,以一种决绝的姿态。

    徐清风不停地走,走了很久很久,这一次没有了陈恪的背影作为指引和动力,徐清风几乎怀疑自己选错了方向。直到前方响起了一个清亮的女声:

    “公子……”

    “公子——”

    “公子、公子——”

    这声音很是熟悉,带着焦急一直呼唤他,徐清风走了这么久,四周永远沉寂着,此时响起了一个声音,他便追着那声音,不管不顾地往前跑去。

    是谁?徐清风想问,却发不出声。他只好继续往前去,没留心脚下,绊了一跤,这一跌,身子却沉沉地坠了下去。

    腹部疼得厉害,身体也十分沉重,徐清风只觉得有千万压力压着他,压着眼皮。

    “公子……”

    徐清风费力地睁开眼睛,模糊褪去,四周也不再白茫茫,取而代之的,是阿满欣喜的表情。

    “阿……满?”

    “公子你别话,醒了就好!”阿满感激地落下泪,双手合十,朝着不知什么方向拜了拜。又急急忙忙端来一杯水,半扶起徐清风,“公子,喝水。”

    徐清风已经清醒了。他静静量四周,这是一间房间,土炕土墙,似乎不是客栈。时间好像也不早了,屋里点着蜡烛。而除了阿满和他,没有别的人。

    徐清风就着阿满的手喝了杯茶。他原先一直戴在脖子上的玉石似乎没有收在衣领下,此刻他一低头,脖子上的玉石滑落。

    玉石看起来有些不一样,更亮了些。

    徐清风有许多话想问,一时不知从何问起。脑子里钝钝地,闷疼。

    阿满扶着徐清风重新躺下,为徐清风盖好被子,将玉石重新放到徐清风胸口,很是感激地道:“我看生死石一直发光,就知道公子你会没事的。”

    完,阿满还露出一个微笑。

    看着阿满明丽的脸,徐清风却懵了。

    生死石?

    徐清风正想问,门被轻轻敲响,阿满简直是跳起来,雀跃地跑去开了门。

    “左大哥!公子醒了!”

    “真的吗?”左鸣急急走到床边,“公子!”

    徐清风虚弱地一笑。

    左鸣看起来很是狼狈,不衣服上满是血污,头发也有些乱,像是逃命的难民。徐清风这才发现阿满也差不多,眼睛里都是血丝,好像很久没有睡了。

    “这是哪?怎么回事?”徐清风开口,嗓子有些涩,声音很飘。

    阿满脸一皱,突然哭了:“公子你受伤了,昏迷了好久……”

    左鸣也两眼发红,“公子你受了重伤,伤口染了毒,昏迷了三天三夜,我们都快急疯了……”

    “几天?”

    “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