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别哭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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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清风昏睡了一天一夜。

    他浑然不觉自己睡了多久,只是意识飘飘摇摇,身体也浮浮沉沉。

    睁开眼时又是烛影轻晃的夜晚,徐清风睁着眼睛没有话,也没有动,脑子还在放空。

    阿满一直守着,第一时间注意到徐清风醒了。但她不敢话,不敢出声扰。

    徐清风重伤未愈,突然又受了刺激,若是一直这样郁结在心,会落下病根的。

    “公子。”阿满试着唤徐清风。

    徐清风眨了下眼睛,缓缓扭头,对上阿满写满担忧的脸。

    “喝点水……”

    徐清风在阿满的帮扶下半撑起身,就着她的手喝了半杯水。

    阿满转身把杯子放到桌上,回身一看,徐清风还半倚在炕头,被单有些滑落,徐清风的神情恍惚,一直没话。

    阿满心里一抖,颤悠悠地开口:“公子。”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变成无力的两个字,这个时候任谁劝什么都是无用的,除非仁王出现。阿满心里有数,但还是希望徐清风以身体为重。

    “把大家都叫来。”徐清风偏过头,看着阿满到。

    阿满看他这幅模样,心里也不好受,“左大哥和大叔出去了。”

    “去哪了?”

    “进城去了。”

    徐清风静默了。他知道这时候进城只有一个可能——进城去看看有没有张榜。

    “去多久了?”

    “早上去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徐清风这才想起了问他又睡了多久。

    “二更了。”阿满答道。更人才路过不久。

    徐清风垂下眼睛,目光落到地上,橙色的、黑色的光影、暗影交织,他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来。左鸣他们应该快回来了,至多不过五更。

    “天问呢?”这院子很,屋舍也就一间,徐清风睁眼到现在却都没看见乌须里和天问。

    “睡着呢。”阿满指指外头:“灶房可以个地铺。”

    “你们受累了。”

    “公子快别这么。”阿满心慌,徐清风是他们的主心骨,这个年轻人在阿满眼里是不一样的,因为徐清风也有朵西翁玛,也因为徐清风的人品极好。“公子你要快点好起来。”

    “嗯。”徐清风应了声。他知道他必须快点好起来。陈恪也许也正在京城里等着他呢。

    想到陈恪,想到梦里那些美好的回忆,徐清风露出倦容,梦里哭了一场,醒后却哭不动了。

    天刚刚擦亮的时候,左鸣和乌苏里回来了。

    “城里没有张榜,但茶肆里、坊间都在谈论这事。”左鸣禀报道。

    “但受上封镇影响,现在谈魔教色变,而雷靖在铅州里翻了个底朝天,一直在寻找公子您。”

    现在徐清风根本不把雷靖放在心上,他也琢磨着为何没有放榜的事。但铅州的官府,似乎不怎么办事,很是混乱的样子。

    “把天问叫来吧。”徐清风心里有了主意。

    阿满和左鸣都是一怔,知道徐清风的意思。徐清风去哪左鸣就去哪,此时反而定下心来了,阿满看了看乌苏里,又看看左鸣,却不敢看徐清风,磨磨蹭蹭走了出去。

    天问脸上没有一丝睡意,脸上很是认真,他心里明白眼前的情况。

    “来。”徐清风拍拍炕边的位置。

    天问走到徐清风旁边,脸紧绷着。

    徐清风见他这幅模样,难得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他伸手摸摸天问的头,尽管相处的时间不长,徐清风已经把天问当成了弟弟。

    比起第一次在雾山寺见面时那个稚气的少年,天问沉稳了许多,可他终究是个十岁的孩子,是一夕之间的击迫使他成长。

    尽管平日里天问没有表现出来,但徐清风知道,天问心里有重重心事。

    徐清风始终记得,威严的大殿里,天问留给他一个背影,出“我可是雾山寺未来的住持啊!”这番壮语。

    天问也看着徐清风。手紧紧地揪住自己的衣袍,眼眶慢慢红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徐清风可是傻子呢,当时他就想,痴长那些年岁有什么用啊!

    所以他从来都直呼徐清风的大名,不论是在徐清风清醒前还是清醒后——徐清风也没有关系的,他们是朋友嘛!

    天问的朋友很少,以前玩的好的那些松鼠啊鸡啊鸟啊都不会话,师兄们天天做功课,师父也不陪他玩,徐清风就很有意思了。

    清醒后的徐清风也不像那些大人似的总想教育人,徐清风跟他从来都是分享好多有趣的东西。

    所以为了徐清风的幸福,仁王每次差人叫走徐清风的时候他都很大方地挥挥手:去吧。

    所以这次,他也应该笑着跟徐清风道别。

    “持律大师还在等你,天亮后你就跟着乌苏里大叔继续往西去。”

    天问的脑袋先前光溜溜的,最近长出一层青色的短毛,天问毛发软,摸起来一点儿都不扎手,徐清风每次都忍不住摸,身高上啊也正好,一抬手就摸着了。

    天问点点头,咬咬唇,“你就去京城了是吗?”

    “是。仁王在哪,我在哪。”

    天问看着徐清风,在徐清风眼里看到了不一样的平静。

    “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天问颇为老气横秋地叮嘱道。

    “好。”徐清风又揉揉天问的脑袋,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受到少年还瘦的驱壳,“西去的路不远了,别忘了,你是雾山寺未来的住持啊。”

    “我知道的。”天问不大自然地别过脸。

    徐清风又去看阿满:“你跟着他们一起走。”

    阿满摇摇头,用力憋住不哭,“公子,公子我,我……”

    “谢谢你阿满。”

    “不!公子,我跟着你!”阿满抹去眼泪,下定了决心:“卡加纳村早就没了,我只是想回去看看而已。现在,现在公子还病着,我可以照顾您的!我吃得很少,还能干活!”

    这番话听起来很是耳熟,当时棉姑开口委托他送阿满去塞外的时候,阿满就是这样的——

    “我吃得不多,能赶路能吃苦,还会些拳脚功夫的,我有力气,能干活!请您带上我吧!求求您了!”

    明明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徐清风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公子,你别赶我走。”

    “我答应了棉姑让你去塞外,而且我和左鸣两个男子,带着你也不方便。”

    徐清风心意已决,阿满最终低声答应了。

    天很快就亮了,乌苏里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他从上封镇带回了不少行李,有衣物也有钱财,缓解了衣食短缺的大问题。

    乌须里烙了些饼做干粮,一直叮嘱左鸣怎么准备吃食,阿满在一边补充徐清风忌口的食物,左鸣一一认真听了。

    分别在即,因为徐清风的伤,乌苏里去雇了一匹马车,乌须里和阿满帮着布置着好让徐清风躺着能够舒服些。

    乌苏里心里也很是感慨,如果不是需要在八月前赶回居延河城,他们至少可以再送徐清风一段路。

    现在那么多人在找徐清风,世道很乱,但是持律大师的话,乌苏里万万不敢违背。

    天问牵了马站在乌苏里旁边,看着徐清风坐进马车,看着他们互道保重,最终一句话没再。

    他本想问徐清风会不会再见面,想了想还是没有问。有些朋友是一辈子的,天问知道。

    从死别到生离,天问还是孩童的脸上已经显出男人的坚毅。

    一夹马腹,天问率先策马而去,乌苏里等人连忙跟上,左鸣也驾着马车往路的另一头走。

    一条路上分两头,从此天涯海角,不知何时再会。

    马车摇摇晃晃,左鸣掌控着速度,走得不快,车跑得快了便颠簸得厉害,徐清风肚子上的伤口还在长,不多时有了破裂的趋势。

    左鸣一直反对今天就出发,然而徐清风少见的固执。此时徐清风捂着肚子,调整着呼吸,怕左鸣听见呻吟声。

    晌午的时候,左鸣停下车,想为徐清风准备吃食,“公子,前头有个茶棚,我们去歇一歇吧。”

    马车里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公子?”左鸣心下不安,撩开车帘一看,徐清风脸色煞白,早已经晕了过去。

    “公子!”左鸣简单探查了徐清风的情况,心下着急,又觉得自己没用,照顾不好公子。心下又羞又愧,奔向那茶棚,想问问哪里有大夫。

    茶棚的老汉一看左鸣,就吓得要跑,被左鸣拦住,“老伯!哪里可以找到大夫!”

    “大夫?”老汉在道边经营茶棚好久了,见惯了来来往往杀杀的场面,方才被左鸣吓了一跳,现下回过神来,指了条路:“往那下去,有个镇子,可以请到大夫。”

    “谢谢老伯!”左鸣丢下一句,又匆匆上了马车,往老汉指的路去。

    那镇子比想象中的远多了,一直到入了夜,左鸣才背着徐清风叩开了一家医馆的门。

    起先医馆看两人的扮,担心招惹江湖人士,左鸣一再解释他们与江湖魔教无关,一再恳求,医馆终于接诊了。

    “大夫,我家公子怎么样了?”左鸣话都不利索了,方才他背着徐清风的时候,就感觉到徐清风的气息很弱,但徐清风的身体很烫。

    现下徐清风躺在医馆的床上,嘴唇苍白,两颊却通红,额头布满细密的汗。

    大夫检查了徐清风身上的伤,“这是伤口感染了,而且伤没好透又崩开了,加之你家公子是不是心有郁结?这回要好不容易呀。现下先等烧退下去吧,只要能退烧,就没有危险了。”

    “谢谢大夫。”左鸣松了口气,又不敢完全松懈,守着徐清风,终于在天亮的时候,徐清风退烧了。

    退了烧的徐清风一直在昏睡,下午的时候又烧了起来,虽然不严重,但在昏睡和清醒间反复,一连四日,都住在了医馆里。

    “左大哥,你来替你看着吧。”医馆大夫的女儿阿娇过来唤左鸣,她对左鸣很有好感。

    “不用了,你去忙吧。”

    “我不忙,而且左大哥你的伤该换药了。”阿娇道,抬眼偷偷看左鸣。徐清风伤得重,左鸣身上也有不少伤。

    左鸣「喔」了一声,干脆地答应了。但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徐清风,左鸣有些为难,“把药拿来这里吧,我怕公子醒了身边没人。”

    “好。”阿娇一口答应了,转身要去取药,走到院子里,碰巧天空飞过一阵飞鸟,扑簌簌地拍翅声,引得阿娇抬头去看:“左大哥,好多飞鸟啊!”

    左鸣也听见了动静,跟着仰头去看,那群飞鸟往北去了,不由得奇怪,“这个时候往北飞?”

    许是这番动静惊醒了屋里的人,徐清风的手指轻轻地动了,眼睫颤了两下,缓缓张开来。

    这是哪里?

    徐清风想开口,喉咙像着了火一样疼,他又想转转脖子去张望,身体也十分僵硬,沉沉地不受控制。

    左鸣返回屋里,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即扑到徐清风床边:“公子!公子公子公子!”

    徐清风自然是听见了,虚弱地一笑,这左鸣,多大的人了,怎么这么毛躁?

    以前的左鸣总是冷冷的,是个冷面美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左鸣变得不一样了。徐清风低低应了一声:“哎,听见了。”

    左鸣红了眼眶,低低地哭起来。

    孤儿出身的左鸣,进入徐府学习、进入仁王府当卧底、又跟随徐清风,一直都身不由已。

    直到他背着奄奄一息的徐清风时才有了一种真实的使命感。

    徐府被抄斩,他不知道怎么办,只好继续跟着仁王;

    卧底身份败露,他惊惧惶恐,却又允许跟着徐清风;

    徐清风待人很好,天问很活泼,阿满聪慧,还有乌苏里夫妇像长辈一样温暖——

    左鸣知道自己改变了很多,不再是暗卫后,走到阳光下后,变得有人味了。

    如果徐清风也死了,天下那么大,他又该去哪?

    “公子,你要先照顾好身体,不然,王爷也会……”左鸣已经不下去了,哽咽着。

    透过左鸣的肩头,他看见外头的晴天白日,阳光很好。

    徐清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