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小柔
“致柔儿: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遍千千阙。路远山长水又断,潇潇微雨闻孤馆。莫惜别伤离方寸乱,临行酒盏深浅终须尝……
还记否?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姐妹秋千。云海楼日日笙歌,绛蜡等闲陪泪,你我相伴经年,未肯无情比断弦。
韶华追流年,写向红窗夜月前。绿鬓能供多少恨,汝且快活,欢歌笑语前行,吾亦无憾。莫念、莫念。”
林棉不是扭捏的女子,但信里直诉衷肠的话也不过数行,柔儿没什么学识,但林棉写给她的话,她全部背了下来,每一个字都烙在心里。
柔是林棉的侍女,对林棉忠心耿耿,旁人都知道柔是林棉买回来的,花了三百两。
故而柔也被称为「卓州城最贵的奴婢」,要知道若是从人牙子手里买,十两一个也嫌贵了。
但是林棉花了三百两。
两年前的处暑,天气也是这样的热,柔彼时还不叫柔,父亲总是叫她「死丫头」,村里人都瞧不起她那嗜赌如命的父亲,对待她也极为随意,唤声「丫头」便是最大的善意了。
父亲好赌,有钱时快回地去赌,没钱就变卖家产再去赌,他的婆娘、屋子里的东西、大儿子儿子还有女儿,都这样给卖出去了。柔长得好看,他算再养养,回头卖个高价。
是养,守着一个家徒四壁的空屋子,柔吃的是百家饭。
被拉出去卖掉的那一天,柔甚至觉得解脱,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直到她见到了长相可怖、行为龌蹉、语气下流的雷涛。
路上人来人往,对着他们指指点点,难听的话,伴着一阵阵哄笑,而所谓的父亲,笑得最欢。
当雷涛用他胖胖的手指摸上她的脸,甚至满意地点了点头后,柔想到了自尽。
用刀,用剪子,用绳子或者白绫,又或者寻一口井找一条河,她怎么不早点去死呢?
林棉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不像那些大家闺秀戴着帷帽,但面容身姿却让人移不开眼睛。
“我瞧着这姑娘甚是好看,合我眼缘,雷公子可否割爱?”
雷涛自然不会跟父亲的女人过不去,更何况这女人心肠冷硬,不是她能招惹的。“有何不可呀?既然棉姑喜欢,这丫头送你了。来人,取银子。”
父亲顿时乐开了花,伸出手去讨要三十两。
柔听到「棉姑」二字便明白了这女子的身份,一时也不知流落烟花之地和承欢雷公子哪个更好运。心念一转,便脱口而出:“三百两!”
雷靖丢银子的手顿住了。人群静了一秒,「哄」地笑开了,一个丫头,这般姿色也算不得多上乘,三十两就是封顶,三百两,什么梦话呢!
冲着柔,父亲上去就是一巴掌。
“住手。”林棉又一次开口。向着身侧的厮,林棉伸出手,厮便恭敬地递上钱袋,林棉看也不看,甩在地上,银子碰撞的闷响,煞是动听。
“三百两。过来吧……”
人群窸窸窣窣窃窃私语,柔也惊疑不定,看着眼前的林棉。
林棉对着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染着玫色口脂的唇,那么一勾,柔觉得自己的心也悠悠地晃荡。
原来女人可以这么美啊。
那日的林棉穿着鹅黄的衣裳,素白的群,外罩浅色的纱衫,上头绣着星星点点的茉莉花,站在人群里,当真像朵花一样,娇娇柔柔,摇曳生姿,眼角眉梢的风情没有一点风尘气息,淡定的气态比那些个男子强多了。
好像遮在眼前的阴影都消散,柔毫不犹豫跟着林棉走了。
林棉没有让她去接客,而是撕了她的卖身契,给她钱让她走,她定然不能这样走掉,所以留下了做了林棉的贴身侍女。是侍女,更情同姐妹,她的名字都是林棉取的:
“要跟着我姓,林……林什么好呢?”林棉边边走,语气轻缓,“我字怀柔,母亲「女子本柔弱,亦能克刚强」,你便叫寄柔吧。”
“寄柔?”她并不懂那些,她没有读过书,也没有去上学。
“可好?喜欢吗?”
“喜欢。”
林棉便笑了,她也跟着笑,从此她是云海楼头牌棉姑的贴身侍女柔儿,烂泥般的人生焕然一新了。
林棉死的消息还压着,云海楼表面平静,私下里已经乱成一团,柔没有出去探,关汉中不允许,但她可以猜得到。
雷靖回来后关汉中更是谨慎,把她放到月后巷的这个屋子里藏着,她知道林棉让她转交的书信代表什么,青花会她接触得不多。
但看着关汉中日日来来去去,汇报的人一茬接着一茬,城里紧张的气氛也被带到屋来。
“柔姑娘。”关汉中礼貌地遣人来找她,知道了柔并非奴籍,也没有卖身契,关汉中便一直有礼地称呼她「柔姑娘」,乍一听,让人想笑。
“林姑娘前几日去见的是姚老板?”
“是,还有孟总管。”关汉中问了她不少问题,柔把知道的都了,她知道林棉对关汉中的信任,也知道关汉中是抓罪犯的大官。
“林姑娘可有什么?”
柔摇摇头。
关汉中若有所思,林棉送来的那些书信十分重要,他可以立即逮捕雷靖,但是他没有。
青花会幕后的姚老板既然在城中,就不能让人跑了,他若想捉住姚老板,就不能越过雷靖,但先向雷靖出手,势必会惊警姚老板。
“不知道姚老板的样貌吗?”
柔认真想了想,摇摇头。“棉姑什么也没,但是那日来接棉姑的是个中年男子,我再见到,可以认出来。”
“好。”关汉中完又闭上嘴思考,柔自己被晾在一边也无所谓,反倒松了口气。
抬眼看关汉中,这人与她在云海楼见过的而每个男人都不一样,而且她也是第一次见到所谓的「朝廷命官」,跟雷靖完全不一样。
想到雷靖,柔心也冷了,为棉姑难受。那雷靖,真该死!
柔攥紧拳头,慢慢平息心里的悲愤。留意到柔的心绪变化,关汉中让人送她回屋休息,又最近雷靖在找她,让她不要出门。
“多谢大人。”柔应下,躬身行礼,平静地退下了。
看着柔渐渐消失的背影,关汉中给手下一个眼神,示意他跟上。
如果没有意外,这个少女也会有所行动吧。关汉中似笑非笑地感叹,都是奇女子。
没有让关汉中失望,柔回了屋,把林棉给她的信又看了一遍,收好后熄灯歇下。
监视柔的人不敢松懈,直到天蒙蒙亮了,人最是困顿的时候,他看见柔姑娘的房门开了。
戴着帷帽的女子身姿绰约,心翼翼地溜出后门,出了月后巷。
负责监视的田七揉揉眼睛,才回过神那不是林棉,而是假扮成林棉的柔。一个激灵,田七让同僚向关汉中报信,自己悄悄跟了上去。
柔很谨慎,出了巷子就有马车接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叫的马车,田七心里一紧,想着月后巷怕是不安全,也不知道是否已经暴露了、又暴露了多久。马车绕着卓州城跑了足足两圈,日上三竿才停在一家酒馆前。
柔径直上了酒馆二楼,取了一支朱钗递给店掌柜,委托掌柜把朱钗送去雷府。
掌柜接过朱钗,给「棉姑」奉了好茶,便悄悄退下。林棉死后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柔,柔离开云海楼时不仅带走了金银首饰,也带走了林棉的一套衣服,而给店掌柜看的那支朱钗,是雷靖赠的,样式十分华丽,林棉一次都没有戴过,但这支朱钗雷靖一定认得。
柔没有喝茶,扶了扶帷帽,端坐好,等着雷靖来。
她知道雷靖一定回来。
她希望雷靖来,迫切地希望——她要给棉姑报仇!
收到消息的关汉中并不意外,问清柔的去向后,十分冷静地分析眼前的局势。
这是一个捉住雷靖的好时机,但是这个陷阱太明显了,雷靖不一定会跳。
关汉中想了想,把柔给他的那个布包取出,从中抽出一封书信,命人给雷靖送去,又赠派一队人往柔那去。
“爷,我们也去吗?”
“去。”关汉中道,“让田五和田六去雷府候命。还有田大,让他给我把城门守紧了!”
“是!”
“报——启禀大人,急报!”
关汉中眉心一皱,伸手接过信报展开:魔教意图劫掠粮饷。
粮饷?关汉中入卓州城已经有段时日,但为了查案一直没有暴露身份。
尽管渡水一夜闹得很大,但现在依旧是雷靖在明,关汉中在暗,谁都不占优势,雷靖提心吊胆,关汉中也为调查姚老板而焦头烂额。
这个姚老板神出鬼没得厉害,查了这么久却只有那么点消息,简直像是没有这个人。
或者这个人一直以别的名义在活动。关汉中沿着这个思路加大力度排查,关鸿丰受伤的事情他也知道,何田及时飞鸽递来了魔教与雷靖有牵扯的消息,这下子关汉中更是忙碌,连带着所有手下都忙得脚后跟后脑勺。
关汉中揉皱手中的书信,魔教想劫掠粮饷?这是雷靖的授意?还是……姚老板?
“粮饷什么时候出城?”
田四一怔,答道:“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