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一觉睡得冗长，一个梦也没有做，恍惚中陈茂听见清脆的风铃声，声声入耳。

    睁开眼，是间陌生的屋子。

    陌生的被褥、陌生的摆设、陌生的屋顶。

    陈茂张开口，才发现自己不出话来，喉咙里似乎有一把刀子，又似乎有一团火，疼得厉害。

    “你醒了……”

    陈茂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国师，反应不过来。

    国师递给陈茂一杯温水，替他拢好被子，“你落水了，我碰巧在附近，这里是清心阁。”

    三言两语交代清楚，陈茂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杯水里似乎加了别的东西，很是甘甜，还有股花香，陈茂舔舔嘴唇，想再喝一杯。

    国师似乎看懂了，眼里有些许笑意，他抽走陈茂手里的杯子，又倒了杯水给他。

    “你感了风寒，嗓子呛了水，这几日应该都不能话了，就在我这好生休养吧。”

    在你这？

    陈茂吃惊又不解。还有康公公呢？怎么一直不见人影。

    国师像是能读懂陈茂的内心，他道：“康公公去拿东西了。你的身体还很虚弱，暂时待在这里吧。”

    陈茂没有反对，喝了水，又迷迷糊糊睡下了。

    再醒来，已是夜晚。

    这间房间似乎在阁楼的二层，陈茂看见半掩的门外，有一个白色的身影。

    风卷起他的衣角，翻飞、飘摇。

    似乎有所感应，国师转过头来。

    还是那张夸张的面具。

    陈茂有些失望，明明在水里的时候都已经被他看见了脸，为什么还要戴着面具？

    “醒了？”

    “嗯。”陈茂能发出一点沙哑的声音。

    他掀开被子，光着脚走下床，朝国师走去。

    尽管被面具遮住，陈茂却能想象到他皱起来眉头，因为国师快步朝他走来，语气责怪：“地上凉……”

    “嗯……”

    顺从地被摁回床上，陈茂看着国师，伸手抓住了他的面具。

    国师没有躲。

    于是面具被摘下，露出一张丰神俊朗的脸。

    “周舟。”国师道。

    他笑起来，眉目开阔，风华万千。“我的名字。”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一次涌上陈茂心头，似乎他早已认识周舟，对这个人及其熟悉。

    “本宫……见过你吗？”

    “上辈子。”周舟道。

    五、“朕一开始，以为他就是一个骗子……”陈茂笑着了一句，却无意继续回忆下去，挥了挥手，“去歇着吧，别误了早朝。”

    陈茂记忆力很好，但他不喜欢回忆，因为很多时候，回忆会让人感慨、会让人多愁善感，他不喜欢这的情绪。但一旦开始回忆，就像被滔天的海水淹没，陷在其中难以自拔。

    陈度退下了，康公公默默地守在陈茂旁边。

    陈茂突然看了他一眼，道：“你也有白发了啊。”

    康公公眼眶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皇上，国师大人一定会醒的，您别……”

    陈茂摆手制止他：“朕知道……”

    他只是突然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五年。

    人生，能有多少个五年呢？

    六、“上辈子？”陈茂无语，这个国师，果然是胡话的骗子吧。

    “你不信？”周舟看陈茂挣扎着想坐起来，便帮他在身后放了个靠垫：“没关系，这辈子还很长。”

    七、五年的时光，若没有周舟，他走不到今天，但曾经允诺一辈子的人，却合着眼，似乎再也不会醒来。

    陈茂合衣躺在周舟身侧，在黑暗中拉住周舟的手。

    “骗子……”

    八、宣德帝的退位，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但既是身体原因，反对的声音渐渐了下去。

    时值大陈四面楚歌的危机时刻，宣德帝与诸位大臣约定，直到北面战局稳定后再让位于宁王。

    “皇兄，你真的想好了吗？”

    宁王却是最为犹豫不决的人。

    “嗯。”陈茂点头，“等周舟醒了，朕便带着他出宫去，陈恪一直外头很是快活，朕也想逍遥一把。”

    周舟真的能醒吗？话到嘴边，陈度改了口：“何需搬出宫去呢？”

    陈茂笑笑，没有话。

    陈度发现，陈茂近日笑得多了，只是都没笑到心里去。

    康公公不知背地里抹了多少次眼泪，视力有些衰退，看不太清东西。

    自古，最是变化催人老。而这个皇宫，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着。

    九、“童？”

    陈茂批阅了一日的折子，正是疲乏，才踏入寝殿，便看见童站在周舟床前。

    陈茂看了一眼钟漏，往日的这个时候，童已经被康公公牵去偏殿歇下了。

    童听见陈茂的声音，转过身来，眨了眨眼睛，：“今夜是满月。”

    窗户被人开了，风吹来进来，一室的寒气，陈茂皱起眉，突然发现，殿内一个宫人都没有。

    陈茂压下心里的古怪，走到窗边，想要关上窗户，被童制止了。

    “今夜是满月。”童又重复了一遍。

    陈茂抬头，往空中看去，果然，一轮硕大的圆月悬在半空，又亮又圆。

    陈茂默默回过头，童目盲，如何看见今夜的月亮？

    “很久以前，周氏得了一块天石，石头体型硕大，常人搬动不得，只是此石从天上来，于是周氏视之位「神赐」。”

    童拿出一件物品，陈茂凝神一看，是周舟曾给过他的那块天机石碎块。

    “周氏先人曾在石头上刻下两尾鱼，鱼活了，从此，周氏拥有了神秘的力量。”童的声音很冷，他「看着」手里的石头，语气不疾不徐，“刻下两尾鱼的那人，还随手刻下了我们——我和……”

    石头在童手中发出耀眼的白光，寝殿内忽然狂风大作，卷走了童的话尾。

    陈茂抬起手臂阻挡强光，他听不清童的话，只好往前走去。

    风慢慢平息下来，陈茂感觉有人拉起了他的手，那手冰凉，如同玉石——是童的手。

    石头发出的光很是刺眼，陈茂感到地面似乎晃动了起来，童却拉着他稳稳地往前走。

    “茂茂……”

    童突然唤他。声音轻轻的，有点儿奶气，不像方才冰冷，像个撒娇的孩子。

    这还是童第一次这样呼唤陈茂。

    “嗯？”陈茂闭着眼，强光刺着他的眼睛，他被童拉扯着向前去，似乎来到了周舟床前，他的膝盖碰到了床沿。

    “天机石历经近千年的时间，早已到了极限，从很早以前开始，天机石会掉下碎块，只后是出现裂痕，直到彻底碎裂。国师大人强行建立自己与天机石的联系，使神识迷失，被天机石困住了。”

    “但今天，是满月。”

    童道：“圆月时，天机石的力量会比往日强数倍，也会更加敏感。”

    陈茂感到手上一痛，有血流了出来。

    “天机石以血为媒介……”童拽了拽陈茂的衣袍：“现在，你要到石头里去，找到国师大人，把他带出来就好了。”

    “你呢？”陈茂感觉身体在变轻，似乎飘摇在半空中。

    “我就不去啦。”童的声音还是有些欢快，但陈茂隐约听见几声啜泣。

    “你去吧，带他回来。”

    十、陈茂感觉自己能踩到实地了，才缓缓睁开眼，四周是白茫茫的大雾。

    没有前路，没有后径。

    陈茂想了想，随意地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两个人的话声。

    他仔细分辨，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两个声音他都很是熟悉，一个是周舟的，另一个，是他自己的。

    陈茂朝着声音的来源奔去，跑着跑着，闯进一团裹在雾中的丝线里。

    到处是细细的线，一根一根，绷得笔直。

    头顶、脚下，都是泛着光的线，裹成了一个巨大的线球。

    周舟就站在球的那一段，仰头看着什么。

    “周舟？”

    周舟转过头来，很是吃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童让我来带你回去。”

    “啊。”周舟笑了笑，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他走到陈茂跟前，摸了摸陈茂的脸，很是心疼：“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陈茂却看向周舟的身后，“你刚刚在看什么？我好像听到了我们的声音。”

    “天机石里有乾坤万象，这里的每一根线，都是一种可能。”

    “可能？”陈茂不解：“什么意思？”

    周舟习惯性地抬手抚平陈茂皱起的眉头：“这里有过去和未来。”

    “你在看我们的未来？”陈茂愣住了。

    周舟却摇摇头：“不，我看不见未来。”

    “什么意思？”陈茂抓住周舟的手：“什么叫「看不见未来」？”

    “别紧张。”周舟闷笑两声：“天机石已经没法看到未来了。”

    “那你刚刚看的是……”

    “我们的上辈子。”

    陈茂瞪大了眼睛，他们真的不止一世的缘分？但随即陈茂又皱起眉，周舟会喜欢他，是因为上辈子的事？

    “别瞎想。”周舟总是能从陈茂的眼神里读懂陈茂的想法，“你就是你。”

    陈茂还在纠结，忍不住往周舟身后看去，但只能看到白雾中若隐若现的线。

    “算了，走吧。”陈茂道，拉起周舟的手，沿着来路回去。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所有的云雾才渐渐散去，丝线上的光黯淡下来。而后，不知哪来的一阵风，竟把线都吹散了、吹断了、吹碎了。

    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

    天机本无穷无尽，但万物都应起于始，终于止，由生入死，向死而生，循环往复——此乃乾坤。

    天启楼的门被风开，月光照进楼内，照亮了空荡荡的地面，楼内什么也没有，原先的那块石头，化成了一地的灰，乘着风，飘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