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马烁被一阵混合着香水味和烟草味的味道惊醒,他侧过头,看到武桐气喘吁吁地站在身边。桌面上的三盘菜都是对着江临那一侧的吃完了,对着马烁这边的纹丝未动。
“你怎么不吃啊!”武桐一边一边用手夹起一块糖醋里脊塞到嘴里,然后坐到江临身边,一把将他揽在怀里。江临皱起眉头,拿出酒精湿巾给武桐擦手。
“先去洗手!”江临命令道。
“妈妈手不脏。”武桐用酒精湿巾擦手,看向马烁,“你发什么呆呢?”
“叔叔刚才下了趟楼,回来就这样了。”江临道。
“你吃完了吗?”武桐看了看江临面前的半碗米饭和整整齐齐的菜盘,指着旁边的儿童活动区道,“吃得真好!一会奖励你冰激凌。你去玩会,妈妈和叔叔有工作要谈。”
江临乖巧地离开了,武桐拿过半碗米饭,就着菜大口吃了起来。等她吃完了,马烁把手表递到武桐面前,然后低声道:“如果我和你,鲁娟和王文佳走了以后,张宏还活着呢?”
武桐拿起手表仔细看了看,秒针最后时间定格在20:31。马烁告诉武桐手动上链44时动储的原理,加上一时极限误差,这块表最后上链的时间在前天夜里23:31到00:31的区间。而鲁娟和王文佳离开进入电梯的时间是23:42。
“也就是有两种可能,一是鲁娟和王文佳走后,张宏躺在沙发上,一边喝啤酒一边上链;二是鲁娟和王文佳也知道这块表动储44时,杀害张宏后特意给表上链来迷惑我们。”马烁分析道。
“如果是鲁娟和王文佳上的链,他们为什么不把手表留在桌面上?还要藏在沙发口袋里呢?是觉得我们一定能找到吗?”武桐反问。
“鲁娟和王文佳的嫌疑没有百分百排除。但是。”马烁顿了顿道,“我认为现在应该启动一个新的调查方向了。除了张宏、鲁娟和王文佳,那天晚上还有第四个人去了张宏家。”
“第四个人。”武桐点了点头。
“鲁娟和王文佳走后,张宏一如往常坐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玩表。然后他可能睡着了,这时候这第四个人进入他家,拉上客厅窗帘,将张宏从北卧室扔下去。”马烁顿了顿道,“我不知道这个人的动机是什么,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北卧室的纱窗上留下鲁娟指纹的。但这个人有意识地把现场布置成一个伪装成自杀现场的谋杀案。否则他大可不必费这么大周章,直接把张宏从客厅窗户扔下去就OK了。”
“伪装成自杀现场的谋杀案。”武桐又重复了一遍,“这个人是故意引导我们怀疑鲁娟的?”
马烁点点头,继续道:“但他没想到张宏还藏了一块可能会证明鲁娟不在场的手表,于是鲁娟的指纹不仅没有帮到他,反而暴露了他。他还不如把张宏的指纹留上去,因为有了这块表,张宏自杀的逻辑都比被鲁娟杀死得通。”
“你现在等于推翻了之前所有的调查。”武桐道,“重新开始。”
“如果鲁娟和王文佳是凶手为了误导我们特意设下的圈套,我们在这条路上走得越远就错得越离谱。”马烁道,“我觉得有必要开始调查死者张宏的其他社会关系了。”
“你有什么想法?”武桐问道。
“张宏长期泡在地下赌场里,可以从赌场老板切入。”马烁道,“而且老板已经被抓了,他为了早点出去应该愿意配合。”
“好。”武桐道,“明天上午开案情分析会,你也过来……”
这时武桐的手机弹出一个文件,她大概翻了一遍,脸色凝重起来。
“焦闯把王文佳的笔录发来了,你看看吧。”武桐起身望向江临招呼道,“江临回家啦!”
马烁和武桐先把江临送回家,然后两人一起回到队部。焦闯和刘斌见两人一起回来,暗中对视了一眼。
武桐让刘斌调出监控视频,四个人坐在会议室里看王文佳的审讯过程。审讯由刘斌主持,记录员是新来的实习警员。
刘斌问王文佳3月11号晚上的行迹,王文佳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一样,滔滔不绝地起来。
“3月11号晚上,我和鲁娟去吃了老四烧烤,喝了点酒,然后去了她家,就是张宏家。我和鲁娟是情人关系,她和张宏是两口子。张宏经常在外面赌博,她一个人寂寞,就勾引了我。”
“我和她在一起纯粹是为了追求刺激,我家里也有七八套回迁房,压根也不缺钱。我就是看她长得漂亮还不粘人,所以才和她搞上的,就是纯炮友。我也有女朋友,本来也算结婚的,但是现在估计又黄了。”
马烁看着屏幕里的王文佳,那张脸上丝毫没有愧疚的表情。他经常能在审讯室里见到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只要能撇清自己,什么话都能往外。
“那天晚上,我们进屋没多久,张宏就回来了。吓了我一跳。因为他现在每天赌博,拿赌博当班上,一去就好几天不回家。回来一趟都臭了,在家睡个一天半天的又回去了。这些都是鲁娟和我的。那天正好还是他休息完刚回去,按理怎么也得三五天才能回来,谁想到下午去了晚上就回来了。”
“然后他就要鲁娟,我虽然和鲁娟没什么关系,但也不能眼看着一大男人女人啊。再他天天撸铁的,再出好歹。所以我俩就动手了,但很快就被鲁娟拉开了,也都没受伤。对,我们都是空手的,谁也没拿东西。”
“接着他就要和鲁娟离婚,自己已经掌握证据了。他还给我们看了一段视频,是我和鲁娟在他家干事的视频。我也不知道在哪拍的,他就给我们晃了一下子,反正里面的人肯定是我们俩,就在他家卧室。我当时也吓得够呛,没敢仔细看。”
“他预备好了离婚协议,让鲁娟签字。鲁娟不想签。这我也理解。毕竟鲁娟跟他也是为了他家这几套房,后半辈子有个保障。否则就他那德性,哪个女的愿意跟他啊。鲁娟之前还跟我了好几次,连带哭的,什么要是早遇上我多好。但我跟她就是逢场作戏,她真要是跟我,我还不要呢。”
“所以其实我是理解张宏的,这事搁我身上我也得离婚,不仅离婚,我还得让她净身出户呢。而且人张宏也没非要跟我如何如何,冷静下来了,冤有头债有主,该找谁聊找谁聊。搞破鞋这种事,还不都是女的招的,女的不发骚,哪能搞得起来?归根结底这都是鲁娟给他老张家招的丑事,跟是不是我没关系。”
“然后他俩就去北屋聊了,聊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没让我进去。我在外面等了有半个时吧,具体我也记不住了,也没闹什么大动静。再他俩事我也不好扒门缝听,就到客厅坐着。后来鲁娟一个人出来的,拉着我就走了。张宏就再没露面过。”
“鲁娟从北屋出来的时候把门关死了,这我印象深刻。本来我还过去跟张宏个招呼呢。白了也没多大点事,就我们这个身价,您也知道,找个女人那不是分分钟的事。但是鲁娟非死活拦着我,不让我过去,我就跟她走了。”
“我们之后就去南宫酒店了,我们经常在那儿开房。但是那天我俩什么都没干。她就和我她签离婚协议净身出户这些破事来着,哭了大半宿,把我烦得够呛。然后我就睡着了。记得是凌五点左右,她接了个电话就走了。我迷迷糊糊也没注意,以为张宏找她呢,再就是你们来找我了。”
刘斌关掉视频,一脸得意地看向武桐,却看到她铁青着脸。
“他在谎。”武桐看向马烁,“和他们你的发现。”
马烁拿出手表,向两人讲了用手表走时判断张宏死亡时间的逻辑。按照王文佳的供词,张宏在两人离开前没有进入过客厅,更没有接触过沙发,这块表只可能是张宏在两人走之后上链并放进沙发口袋的。所以,两人走之前张宏还活着。
听到马烁完这番话,焦闯和刘斌的脸也沉下来了。会议室的气氛变得十分压抑,四个人都沉默着。
过了良久,武桐破了沉默。她问道:“王文佳怎么知道北卧室纱窗上有鲁娟的指纹?”
焦闯和刘斌面面相觑,焦闯清了清嗓子道:“我没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
武桐冷笑了一下,道:“你们真不明白吗?这里没外人,你们最好清楚有没有诱供。现在还来得及。”
“我是真没明白。”焦闯讪笑着道。
武桐冷冷地看着焦闯,缓缓道:“想让我把话挑明了是吧。”
“您这么突然地来了这么一句,我们也不知道哪出问题了。”刘斌软中带硬地道。
“王文佳和鲁娟走的时候张宏根本就没死,王文佳也不可能知道张宏从北卧室坠楼,他怎么可能编出这样的瞎话,还专往北卧室引?”武桐质问道。
“可能……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张宏和鲁娟去北卧室谈话了。我觉得这个也合理吧。”焦闯强自辩解道。
“我知道你们的策略,想让王文佳出对鲁娟不利的话,再拿这些话去刺激鲁娟,让他们互相咬。”武桐看着焦闯道,“这个策略没问题,但前提是这两个人真是凶手。而且,就算是利用他们的供词瓦解他们的同盟,也不能向他们透露真实的案情细节,这是诱供!”
会议室里沉默了良久,焦闯终于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们并没有向王文佳透露任何细节,尤其是北卧室纱窗上有鲁娟指纹的信息,这都是有全程录像的,是经得起检验的。刘斌,你也没私下和王文佳,对吧。”
刘斌僵硬地点了点头。
“好。”武桐无奈地点了点头,在口供记录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把这份口供入档吧。”她站起来道,“这个案子已经有了新线索,你们继续查。马上就到48时了,争取在72时之前取得进展。”
“是。”焦闯耷拉着脑袋应道。
“马烁,你今晚再审一次鲁娟,搞清楚他们是不是在北卧室谈的。”武桐继续道。
“是。”马烁回答道。
“就这样,明天早上给我简报。”完这番话,武桐转身离去。
会议室里只剩下马烁、焦闯和刘斌,气氛又变得诡异起来。
最终还是焦闯先开口道:“手表的事,你为什么不早和我们?”
“我忘了。”马烁道。
“那你怎么不忘和武队长汇报?”焦闯继续质问道。
马烁不能告诉他,今天下午自己去接武桐的儿子放学,一起逛商场,晚上还和武桐一起吃晚饭。
“我……”马烁顿了顿道,“我也没想到你们把王文佳审成这样。”
刘斌一听这话就急了,喊道:“审成哪样……”
“嘭!”焦闯用力拍了下桌子,“你他妈闭嘴!”
刘斌吓得立刻缩了回去。
“我还没你的事呢!你到底有没有像武桐的那样!”焦闯吼道。
刘斌抿着嘴,沉默以对。
“你他妈不会真诱供了吧?”焦闯问道。
“他也是这么干的啊!”刘斌指着马烁道,“怎么他就没事!”
“我操!”焦闯用力挠了挠头皮,然后无奈地问道,“你干了七年刑警,是连诱供和审讯技巧还分不清楚吗?”
“我给鲁娟讲的故事里没有涉及到任何案情细节。”马烁道,“我只是把她骗进了一个绝境,逼她出真相,这是合理技巧。但你告诉王文佳北卧室的纱窗上有鲁娟的指纹,他为了自保而编出不利于鲁娟的供词,这就叫诱供。”
“师父,那怎么办?”刘斌也慌了。
“那你刚才怎么不!”焦闯戳着桌面的口供吼道,“你刚才了,这份口供一碎,录像一删,这事就过去了,顶多让她骂两句。现在可好,她都签字了,你他妈让我怎么收场!”
焦闯生气也有道理,这种事可大可,往了就是队长口头批评两句,拨乱反正也就是了。如果往大了,让检察院甚至法院发现他们在审讯时采取了诱供的手段,不光刘斌,就连焦闯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师父,对不起。”刘斌声道。
焦闯气愤又无奈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跟他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就是……您让我准备审讯材料的时候。”刘斌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慌张地看向马烁,焦闯也把目光投向马烁。
“这件事只有咱们三个人知道。”焦闯道,“王文佳翻不起什么浪来,所以只要你不和领导,这事就能过去。”
马烁皱了皱眉,明明是刘斌犯了错,到头来被威胁的却是他。他厌恶这种混沌的不公平,原本天经地义的道理和原则,却好像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时间不早了,先去审鲁娟吧。”马烁道。
焦闯和马烁坐在审讯室里,他们对面坐着鲁娟。这次是焦闯主审,他要把这个案子扳回到正常的轨道中。他不厌其烦地使用各种技巧审问鲁娟,比如经常在问了七八个问题后又重复问之前的问题,判断鲁娟回答的真实度;又比如他经常会插进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观察鲁娟在实话时的状态。当鲁娟回答时的状态和实话时不符,他就会注意这个问题。
这是测谎仪的原理,像焦闯这样天生的审讯者,就是一部最灵敏的测谎仪。
鲁娟描述了当晚的所有细节,最重要的就是推翻了王文佳的口供。张宏进来后先是和他们在门厅发生了肢体冲突,然后就坐在餐桌旁边谈离婚的事,而且这时王文佳也在场。他不仅在场,还表示自己会和鲁娟结婚,让张宏成全他们。
正是有了王文佳的承诺,鲁娟才有底气签署了离婚协议。接着她开始痛斥张宏的种种不是:沉迷赌博、败掉家产,辜负了她的感情,她才会出轨。这种架吵到最后也没有结果,鲁娟发泄完情绪后便和王文佳离开。
焦闯认为已经无法从审讯中获得更多信息了,便把审讯权交给马烁。
“你知道张宏有块手表吗?”马烁问道。
“嗯,好像有吧。我见他戴过。”鲁娟点了点头。
“你知道那是什么表吗?”
“不知道。但也不会是什么好表吧。他这个人连双像样的皮鞋都没有,走出去跟五十多岁老大爷似的,他能买什么好表?”鲁娟这番话的时候,嘴角眉梢自然流露出不屑和鄙视。
“前天晚上你看到他戴这块表了吗?”
“没注意。”鲁娟摇了摇头。
马烁终于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你回家后动过北卧室的窗户吗?”
“嗯……”鲁娟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点头道,“动过啊!”
“为什么要动?”马烁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就回家看见次卧那窗户四敞八开的,纱窗都开了。我想可能是张宏在家通风,走的时候忘了关了,就给关上了。”鲁娟道。
“可你刚才,你们一进门就直接去客厅了。”马烁质问道,“你你急着去看综艺。”
“是啊,我是过一会才发现的。”鲁娟道,“就是忽然有特别大的过火车的声音,我才发现次卧窗户没关。”
“大概几点?”马烁问道。
“进门能有个五分钟?”
半分钟后,马烁和焦闯的手机同时收到刘斌的信息。
“确认。22:38有高铁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