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2:38,马烁和焦闯站在张宏家客厅里,听到了列车驶过的巨大噪音。站在北卧室窗边的刘斌关上窗户,噪音立刻消失了。
“我觉得这不能明什么问题。”刘斌一边往客厅走一边道,“鲁娟长期在这里生活,她肯定知道这个时间有趟火车经过,而且夏天开窗睡觉肯定会被火车的声音吵醒,他们家应该夏天都不敢开窗睡觉。所以她对火车印象深刻,有可能用这个细节编了个瞎话骗咱们。”
“手表怎么解释?”马烁问道。
“她和张宏生活了这么久,她不知道张宏有这块表你能信啊?你看她浑身上下的名牌,一看就是个虚荣物质的女人,我就不信她不认识欧米茄!”刘斌不屑道。
“行了!”焦闯暴躁地断刘斌,转头看向马烁,“通过这块手表的时间能不能百分百排除是在他们走后上的链?”
马烁摇摇头。
“所以不能排除鲁娟和王文佳将张宏推下楼,然后给这块手表上链,假装张宏的习惯放到沙发口袋里。对吧。”焦闯又道。
马烁点点头,尽管这种可能性极,但不能完全排除。
“从目前的情况看,鲁娟的嫌疑仍然是最大的。”焦闯继续道,“她的犯罪动机最充分,张宏父母都去世了,他们也没有孩子,所以她是张宏死亡最大的受益者。而且现场证据也指向她。她刚才回家后发现窗户和纱窗是开的,假设她的是真的,那窗户和纱窗是谁开的?”
“肯定不是张宏,纱窗上没他的指纹。”刘斌道。
“这个人有四个特征。”马烁道,“第一,他想让张宏死。第二,他十分了解张宏、鲁娟和王文佳的行踪。第三,这个人的思维非常缜密,那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都是他计划好的。”
“第四呢?”刘斌问道。
“他能随意进入别人家。”马烁道。
焦闯点了点头,对着马烁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有个人替张宏监视鲁娟和王文佳,并在两人回家后给张宏报信,所以张宏才能在半时内赶回家。张宏回家时随身带着离婚协议,明他早有准备。从这两点看,张宏和这个人应该认识一段时间了,而且应该是这个人和张宏了鲁娟的外遇,并怂恿他抓奸离婚。”马烁道,“这个人至少符合一条特征。”
“他了解张宏、鲁娟和王文佳的所有行踪。”焦闯道。
“你这个人是凶手?”刘斌不服气地问道。
“就算他不是凶手,他也很有可能是目击者。”马烁回答道。
焦闯看向窗外,南城夜景尽收眼底。他缓缓道:“这个人的确很重要。”
三人在锦绣园区门口分别,焦闯忽然叫住马烁。
“今天早上武队协调旧宫派出所抄了张宏常去那家赌场,好像是走访了一个卖部的老板,确定了张宏当晚的行迹,才推断出有个人在替张宏报信。”焦闯看着马烁,停顿了片刻,这时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他紧绷的脸。
“这个报告我记得只发给我了。”焦闯眯起眼睛,“你是怎么推断出这个人的存在,还是你也跟着武队去了现场?”
马烁既不想骗他也不想回答他,于是朝他点了下头算作告别,转身离去。
夜空忽然亮了一下,徐炳辉抬起头,透过风挡玻璃看向前方。排列在道路两侧的摩天大厦形成了一道钢筋水泥的峡谷,一团乌云挂在峡谷的上空。忽然,一声巨雷在他耳边炸响,车子都跟着震了起来。
云团又连续闪烁了几下,他下意识攥好方向盘等待雷声。轰隆隆,这次是一连串闷雷。他松了口气,不知何时,手心已经布满汗水。
他看向路边的24时自助银行,余诗诗进去把两万块钱存进银行卡。他知道现金最麻烦,但他不想留下任何转账记录。不光对余诗诗,他对所有人都心怀警惕,所以他的保险柜里总有十几万现金。
余诗诗出来了,坐在背风墙角下的流浪汉忽然冲她一声怪叫。余诗诗吓得差点摔倒,她踩着高跟鞋一路跌跌撞撞跑回车里,还在惊魂不定地喘着粗气。
“你一会回凯宾斯基住吧,我开了一周的房。”徐炳辉道。
几个时前,徐炳辉问余诗诗想吃什么,余诗诗想吃烤猪肘和酸菜。于是徐炳辉带她去凯宾斯基的德国餐厅吃饭。这家餐厅开了十七年,他们是最早一批客人。徐炳辉想起那时他为了拿到西门子的政策性优惠,在这家餐厅和德国人吃了无数次饭,费尽唇舌地解释康养中心虽然是盈利的,但属于公益机构。
每次他喝完酒都是余诗诗过来送他回家。那时妻子柴韵去美国生孩子,他每天公务繁忙,几乎没有身体的欲望。那天不知道怎么了,余诗诗在前面走,他死死盯着余诗诗的腰臀线,好像那里有磁铁一样。
他回过神来,看到余诗诗通过电梯里的镜面墙看到了自己的欲望。但是余诗诗并没有反应,电梯门开,她走进飘散着酒店定制香水味的停车场。
他跟在余诗诗后面,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余诗诗脚下高跟鞋的响声是同样的节奏。车子停在一个角落里,余诗诗开后备箱,取出平底鞋,然后脱掉一支高跟鞋,露出了涂着红色指甲的脚。
徐炳辉忽然冲了上去,一把搂住余诗诗,掐住她的嘴,狠狠吻了下去。余诗诗颤抖着,生疏却热烈地回吻着他,把他仅存的理性全部吸走。
那晚他们在凯宾斯基酒店开了房,之后半年里余诗诗成了他的秘密情人,直到柴韵回国,他才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两年后余诗诗忽然提出辞职,原因是前台加行政助理的工作无法满足她的收入需求。在徐炳辉的介绍下,她进入一家医疗设备公司,之后又跳了几次槽,两人的联系就断了。
转眼间,光阴走过了十二年。两人再次相逢,是余诗诗带着重病的丈夫入住康养中心。徐炳辉一时间没认出余诗诗,那个健康、活跃、性感的女人,竟然变得如此苍老窘困。而余诗诗看到了和十二年前几乎没有变化的徐炳辉,心中更是翻起滔天巨浪。
她告诉徐炳辉,她的丈夫患有先天心脏病,需要长期治疗,不能工作,甚至不能有性生活。她辞职就是因为要赚钱给丈夫治疗,但是这个病是个无底洞,无论花多少钱,病情都会无可挽回地变坏。
但是她还不能离婚,因为她丈夫的家族在老家颇有势力,一旦她离婚让婆家颜面受损,她的父母和哥哥就永远无法在老家立足了。
没有存款、没有娱乐、没有孩子,家里甚至连能响的东西都不能有。她每天都在拼命工作,把赚来的钱送进医院。这样的苦日子持续了十四年,丈夫的病情终于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
她想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虽然她为了照顾这个男人耗尽了青春,但她至少还有自由的后半辈子。没想到成功率只有30%的手术居然成功了,她崩溃了。
“一年了吧。”徐炳辉端起酒杯道。
余诗诗放下正在切烤肘子的餐刀,也端起酒杯,道:“一年半了。”
两人碰杯,徐炳辉喝下一大口啤酒。他年轻的时候总觉得啤酒是苦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啤酒变成甜的了。
“没再找一个?”徐炳辉随口问道。
“你还是上一个。”
徐炳辉抬起头,正好撞上余诗诗的目光。她叉着一块肉慢慢送进嘴里,她那猩红艳俗的嘴唇、无法遮掩的皱纹和变厚的臂膀,以及湿漉漉的眼睛,让徐炳辉心底泛出一股又湿又热的氤氲。
他拽着余诗诗冲进客房,把她扔到床上。再次看见余诗诗的身体,徐炳辉竟生出了恍若隔世的感概。十五年的光阴压缩在同一个画面中,涌动着一种无以描述的澎湃情感。
这种感觉徐炳辉曾经体验过一次,那是十七年前,在那艘游艇上。
徐炳辉乘坐直接到达书房的电梯回家,摸黑走进房间。他的身上,衣服上,手指上都是余诗诗的味道。他想赶快去洗个澡,这时灯却开了,柴韵穿着睡衣站在门口。
“去哪了?这么晚回来?”柴韵一边一边向他走来。
“有点事。”徐炳辉含糊不清地回答道。他担心柴韵发现余诗诗的味道,于是从沙发后面绕着朝浴室走去。
“明天要参加凯文的生日会。”柴韵道。
凯文是西北某省首富的孙子,也是他们儿子的同学。
“知道了。”徐炳辉用拇指扳开门把手,然后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
他把所有衣服一股脑扔进洗衣机,然后又拿出来,扔进垃圾袋。他在花洒下冲澡,冲了很久,直到把所有对柴韵和孩子们的负罪感全部洗刷掉才出来。
柴韵已经离开书房了,他坐在书桌后面,这是他的世界。年纪越大,他就越能体会到一个人的世界有多,到只有一张书桌那么大。
诺基亚手机的屏幕忽然点亮,接着在桌面上跳起了舞蹈。徐炳辉接起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情况有变。”
沉默了许久,徐炳辉终于开口问道:“为什么?”
“你不应该问我为什么。”
“你也不应该这个时候给我电话。”徐炳辉低沉地道。
对方沉默了,听筒传出粗重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呼吸声消失了。徐炳辉拿过手机一看,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破旧的走廊里黑漆漆的,廊灯早就坏了。走廊左侧是三扇紧闭的户门,右侧是临街窗户,偶尔进来的车灯照出锈迹斑驳的窗框和残缺的玻璃窗。
他走到中间的户门前,左右看了看,摸索户门旁边的花架,从一盆吊兰后面取出一把钥匙。他轻轻开房门,走进去,一股浓郁的腐坏味道扑面而来。
嘭!一阵突如其来的妖风把户门撞上,发出一声脆响,门框顶上的玻璃窗也跟着振动。
黑暗中,一个老太太躺墙边的破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她睁大眼睛望着面前的黑影,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害怕。也许她早就在等这一天了。
他轻轻坐在老太太旁边,掀开她身上的被子,一股腐臭飘了出来。这是所有瘫痪在床的病人终将承受的痛苦。他摘下背包,从里面取出一支微型手电,一枚针管和一瓶注射液。
“做个好梦。”他自言自语道,“安心上路吧。”
他用手电照亮了老太太枯树一般的手臂,却一时找不到血管。这时门外传来哐哐的敲门声。他立刻关掉手电,退到房门旁边。
隔壁门开,一个女人笑着,“不是那家!来多少次还不认门!”
“哎呀,这家没人吧。”一个男人尴尬地道。
“有啊,刚还有人进门呢。快进来吧。”
一声关门声,外面安静了。
他走到老太太面前,心抬起她的手臂,轻拍出血管,然后把药剂注射到她的静脉里。老太太好像出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脸上竟然露出幸福的笑容。
“明天吧。”他轻声,“这针就送您了。”
他把老太太的胳膊轻轻放回去,把厚重的棉被重新给她盖好。尽管她的身体正在腐败,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刚刚那一针吗啡足够她在天堂里呆到明天这个时候了。
他轻轻开户门,外面十分安静。他闪身出来,将钥匙放回到花盆后面,然后轻轻带上房门。隔壁传来低音炮的声响,他松了口气,背好外卖背包,放下头盔的防风镜片,从消防楼梯下楼。
他走到一层,正好电梯门开,里面走出两个外卖员。他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走出楼门。
外面下起了大雨,往年的春天可没有这么大的雨水。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昏黄的路灯在积水的柏油路上映出温暖的光泽。他骑上一台破摩托车,追随着路灯的光亮,穿过一栋栋安静的红砖楼,一条条胡同,驶上了大街,融入了由各种颜色的外卖员组成的车流。
十分钟后,他骑着摩托进了一个黑洞洞的桥洞。两分钟后,一辆黑色金杯面包车从桥洞里驶出。他降下车窗,让风雨进来,吹起他满头雪白的头发。
副驾上的手机响起,他接起电话。
“靳哥,我是安泽。大晚上扰你,不好意思!”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没事,你。”他平静地道。
“那个,咱们的试验机又出BUG了,他们几个值班的搞不定,老板意思你能不能来一趟?”安泽急切地道。
“好。”他一边一边把车开上主路。
安泽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可能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试探地问道:“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
他挂断电话,踩下油门,车子在雨幕中加速。公司的那些机器人和无人机对他来毫无意义,他之所以答应去帮忙,是因为他无事可做,又不想孤独地面对漫漫长夜。更重要的是,他要刷一份存在。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每天下班后,他会到港式快餐店吃一份单人晚餐,然后回到家里随机看一部电影。在从卧室窗户跳下去的念头吞噬自己之前,做一组高强度的运动消磨掉剩余精力,再洗个热水澡,吃上一片安眠药,躺在床上等待黑暗的到来。
他就像一个他自己制造的仿生机器人,一个不生不死的鬼魂,他的欲望永远无法得到真正的满足。再烈的酒也无法刺激到他的灵魂,再漂亮的女人也浇不灭他的欲望之火。
他唯一能感觉到宁静、真实而有意义的时刻,就是穿上从网购平台买的外卖员制服,潜入这座城市的不同角落,将一个个搁浅在忘川河畔的灵魂送上那通往彼岸的一叶方舟。
帮助他人解脱,便是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