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凌五点,马烁在日出之前准时醒过来。他摸黑穿好衣服,铺平被褥,然后以极快的速度跑下楼。这时天空泛起鱼肚白,他松了口气,好像刚刚从一场火灾中逃出来。
他跑步前往队部,这段五公里的路程是他每天唯一的享受。美中不足的是脚上的运动鞋越来越软了,这提醒他要换一双新鞋了。
他跑到队部,洗脸、刷牙、刮胡子,换上新衣服,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袋里,晚上再拿到街角的大众澡堂。澡堂老板为周边洗衣服不方便的住户提供洗衣服务,包月一百块钱。
马烁家里当然也有洗衣机,但他不想动家里的任何一样东西。若不是实在无处可去,他甚至不想回去。这样的生活处处不便,但他早已习惯了。
早上七点,焦闯右手举着手机,左手拎着沉甸甸的塑料袋走进队部。他正在看一个女孩的视频,在活泼可爱的背景音乐中,原本睡眼惺忪的女孩随着一声高亢香甜的“库洛米”变装成了身穿黑色性感服装的形象,然后每隔两秒钟变换一套又可爱又性感的造型。
焦闯眼睛盯着手机,把塑料袋扔到桌上,夜班值班警员立刻围拢过来,一边向他道谢,一边分发塑料袋里的早餐。他找了个沙发躺下,点了支烟,对着手机道:“你这个十分哇塞啊。”
马烁走过来,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焦闯瞟了一眼马烁,继续对着手机道:“那哥试试,你可别发到网上。”
焦闯坐直身体,举起手机,开启前置摄像头模式,对了对角度,一脸深沉地道:“大哥没文化,大哥也不会话。但是,大哥爱你……”
然后他跟着配乐“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摇摆了几下,笑着道:“哥只能配合到这儿了,妹妹凑合用吧。”
妹子发过来一条语音:“大叔真可爱。我给你看看我姐的视频,你看完一定要点赞哟!”
焦闯这才抽空和马烁了句话:“咱们七点半出发,桌上有早点。”
屏幕上刷出一个女人,看样子已经步入中年。但她风韵犹存,嗓音也是对中年男人颇有杀伤力的烟酒嗓。她在街上走着,一边走一边向镜头倾诉。
“去年这个时候,我发现前夫外遇。我离了婚,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这个八年的家。结婚八年了,我为了照顾这个家,辞了工作,断了社交,变成了一个只知道柴米油盐的家庭妇女。被赶出来的我,那时真是两眼一抹黑,卡上只有八百块钱,以后该怎么活?天知道!也有不少男人找上我,但我知道他们都靠不住。不怕告诉朋友们,我那时寻死的心都有。”
着女人走到一辆奔驰G500旁边,开车门。
“短短一年,我现在什么都有了。三个饭馆、四家美容院,卡上趴着一百多万闲钱,市中心两套大平层,还有三处门面房。你想听我的故事吗?点下右下方的点赞收藏评论转发,听姐和你聊。”
焦闯立刻大拇指连戳屏幕,然后鼓蛹了一下身体,点开了这个名叫“红尘一梦”的用户头像,翻看她的其他视频。
“下午一点要开会,你知道吧?”马烁忽然问道。
“什么会?”焦闯随口道。
“安排人去支队的事,公告栏贴着通知呢,你没看吗?”
焦闯回过头看了一眼马烁,然后坐起身,道:“那就现在出发。”
半时后,马烁和焦闯在旧宫街道派出所羁押室里见到一个光头男人。他一脸横肉,充满敌意地看着两人,脖子后面窜出一截纹身直到耳根。信息采集表上显示这个名叫左志军的男人已经四十九岁了,但他还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EVISU潮服,看起来像个花蛤蟆。
相比花里胡哨的外表,左志军的档案倒是很干净。他年轻时做过涉外酒店的服务员,卖过电脑,做过房产中介,人生最辉煌的成绩是开了家歌厅,倒闭后开了几年出租车,然后经营了这家棋牌室。他被派出所治安处罚过几次,但没有留下过刑事案底。
以捞偏门为生的混混们进来后通常都会服软,只要能快点出去,把自己亲爹点出来都不会有半点迟疑。所以看到他这副豪横的表情,马烁也有点意外。
焦闯拿出张宏的照片放在他面前,问道:“这个人认识吗?”
左志军歪着头看了两眼,然后倔强地摇了摇头。
焦闯一巴掌扇在他的光头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焦闯吼道:“我没工夫和你扯蛋!”
左志军眼睛看向别处,抿上了嘴唇,意思是我不会再开口了。
马烁拉开焦闯,坐到左志军面前,低声道:“你在和我耍光棍是吗?穿一身花里胡哨的假福神,肩膀上纹个皮皮虾就是社会人了?要不要我去养老院问问你妈,再跟她的老伙伴们聊聊,看看以后还有没有人带你妈跳广场舞?”
左志军依旧一脸凶相,眼睛里却闪烁着一丝恐惧。
“开棋牌室犯法吗?”他喘着粗气问道。
“啪!”又一声脆响。焦闯吼道:“你他妈的电影看多了?用不用我再给你找个律师?”
“开棋牌室犯法吗?”左志军也吼了起来,“我他妈就开了个棋牌室,犯法吗!你们还让不让人活了!”
“开棋牌室当然不犯法。”马烁道,“但是以开棋牌室为幌子组织赌博就就犯法了。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严重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你当我傻啊。”左志军不屑地道,“赌博那是要到一定金额的好吧。国家也了,闹的不算赌博。”
“你还挺懂。”马烁点了点头,把照片推到左志军面前,“那我问你,这个人在你们那儿输了三套房,这算不算闹?”
“什么!”左志军瞪大了眼睛。
“啪!”焦闯又扇了一下他的光头一下,“别他妈装傻!”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他什么时候输了三套房了!”左志军大喊道,“你们不能张嘴胡吣啊!我们最多是一百块钱底儿的,都是文明麻将!再……再这人不是张宏吗!他也没怎么输钱啊!我记得他还是赢得多输得少呢。”
此刻焦闯正站在左志军身后,他和马烁对视了一眼。
马烁抽出一张纸拍在左志军面前,道:“这是你老妈名下的银行账户,这几年往一个香港公司的账户转了几百万。我已经查过了,这家公司是专门搞境外赌博的。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这些都是我代买的,我……”左志军慌了,“再我每人每次最多买两千块钱的,多了我也不买。”
马烁盯着左志军的脸问道:“那你一定有个账本吧。”
左志军立刻闭上了嘴巴。
“账本藏哪了?”马烁问道。
左志军又抿住了嘴唇。
“我看过你的档案,你也没干过什么坏事。”马烁继续低声道,“只要你配合我们调查,很快就能出去。相反,如果你拒不配合,我们就只能认定张宏在你的棋牌室里输了上千万。”
“他怎么可能输了上千万!”左志军像是被电了一样窜起来,“他在我这儿输了上千万,他他妈不得砍死我!”
“给我看账本。”马烁道。
马烁通过左志军的气质就相信了他的基本靠谱,因为左志军不具备吃掉别人上千万的气质,那真得是亡命徒才能干出来的事。可是左志军为什么不肯拿出账本呢?刑警的本能反应就是你越不给我什么,我就越要拿到什么。所以马烁必须要让左志军吐出账本,彻底击垮他。
“你妈72了吧。”马烁道,“你想想她还有几年。”
这句话就像一根刺,扎漏了左志军张牙舞爪的外皮。他像个蔫了的茄子一样瘫在椅子上,低声道:“在关二爷座底下的抽屉里。”
“好。”马烁点点头,“现在回答我。既然张宏在你们这里没输钱,你们为什么要上门要债?还在人家门口泼墨?”
“啊!你是问这个啊!哎呀!”左志军懊恼地叹了口气,“大哥!你早问我就早告诉你了!那是他花钱雇我上门刷的!我一个开棋牌室的,哪敢放高利贷啊!”
“你,这是张宏雇你上门要债?”马烁重复道。
这个信息一下颠覆了整个案件,马烁需要重新建立逻辑。
“是啊!全是演戏的!一次去仨人,给两千!”左志军用手搓着光头,“我拿八百,他们仨一人四百。”
“他为什么要雇你们上门要债?”焦闯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左志军委屈地回答道,“这钱就跟白来的一样,我也不敢问啊,怕问多了他不找我了。”
马烁掏出记事本,他很少需要提词,但刚刚左志军的供述让他忘了接下来该问什么了。
“你现在回忆3月11号晚上,我提示你一下,张宏那天下午去了你开的棋牌室,你有印象吗?”马烁问道。
“有。”左志军点点头。
“他去了之后玩什么?”
“德州扑克。”
“还他妈挺洋!”焦闯接口道,“和谁玩?”
“和几个男男女女,在楼上包间里。”左志军道。
马烁点点头。左志军的棋牌室开了三层,一层是麻将,二层是斗地主,三层是包间和餐厅。麻将和斗地主是按锅收费,包间是按时收费。
“他们得多大?”马烁问道。
“玩的不大,一晚上也就几千块钱输赢。”左志军道,“实在的,玩德州扑克的素质都还可以,就是图个消遣。”
“他们都是固定的牌友吗?”马烁又问道。
“基本就那些人。”
“11号那天晚上,你发现张宏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有啊。那天他们本来要通宵的,结果张宏到一半就走了。我印象还挺深刻的,他们少了个人,又临时叫来个替补,折腾了半天。”
“把当天晚上牌的人都写下来,还有上门催债的那三个人。”马烁站起身道,“只要我们能联系上这些人,你就没事了。”
马烁和焦闯按照刘斌提供的地址来到了毗邻高速公路的新城家园区。这个区有三十几栋高层住宅组成,是一个超大规模的社区。区里铺着柏油路,有商业街、电影院、幼儿园、学,还有两家医院,生活配套一应俱全。
焦闯看着窗外的钢铁丛林,不禁感叹道:“谁要跟这儿当警察,那可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原来鲁娟的七套回迁房,有六套在这个区里,只有一套在锦绣园。
“我就,七套锦绣园的房得多少钱!”焦闯道。
“这个区的房也不便宜,有地铁有配套,也得四万一平了。”马烁道。
“四万!”焦闯惊叹道,“就这破地方?”
这三十几栋楼分成了七八个组团,当年是按照拆迁不同村子区分的。后来转手率高了,组团的意义也就没有了,只剩下一排排爬满藤曼的铁栅栏。
马烁在房屋中介门店前停好车,一个穿着衬衫西装的中年女人跑出来。
“两位是焦警官和马警官吧,我是这个店的经理,我姓张。”她一边一边殷勤地递上名片。
“这区可真够大的,找你们店转了半天。”焦闯抱怨道。
“是,咱们这个区是整个城南体量最大、配套最全的社区,生活、教育、医疗各方面资源应有尽有,光地铁站就有两个,去中心城区特别方便。”张经理习惯性地介绍起来。
“哦。”焦闯点了点头,环顾四周,“那你们这儿房子都多少钱了?”
“现在业主报价已经有上四万七的了,上一套出的是78平米两居,每平米四万五。”张经理笑着,“咱们这儿的房子已经算是性价比很高了,高速对面的商品房社区价格已经上五万五了。”
“张宏卖了几套了?”焦闯问道。
“张宏先生是我们老客户,在我们店卖两套房了,都是我经办的。”张经理颇为自豪地道,“我们店1/3的房子都是我操作的。”
“那你得挣多少钱!”焦闯背着手往店里走去。
“嗨,大头都让公司拿走了,我们就是挣点辛苦钱。”张经理抢在焦闯前面拉开大门。
张经理把两人带进会议室,一个穿白衬衫的伙子抱着文件盒进来,取出三个文件袋放在桌面上。张经理拿出其中两个档案袋放到马烁和焦闯面前。
“这两套是已经卖了的。”张经理开一个档案袋,从里面抽出一摞文件。
“这是第一套,卖了275万,78平米两居室,单价是三万五一平米。”张经理看着文件道,“这是八个月之前卖的,没错,当时价格还没上来。”
“那这个就是第二套,这个我有印象,一模一样的两居室,卖了335万,半年涨了八十万。”张经理摇了摇头道,“他这两套房其实都可以再卖高点的。但是张先生可能急着出手吧,价格出的也比较低。”
“两套房加一起610万了。”焦闯问道,“他有没有和你透露为什么卖房?”
“好像是要再中心城区置换个好房子吧。”张经理笑着,“我们通常也不问客户为什么卖房。”
“这个呢?”马烁指着第三个档案袋问道,“按他的要价不高,这套房应该也卖出去了。”
“这个啊。唉……”张经理叹了口气,“这个房就有点一言难尽了。”
“怎么了?”焦闯问道。
“这个房里呢,有人去世过,在我们行业里叫事故房,所以看的人比较少,也卖不上价。”张经理解释道,“再咱们区出房量本身就大,价格也不高,所以更没人看这种房了。”
“去世?谁去世了?”焦闯问道。
“张先生的父亲,张老爷子。”张经理回答道。
“可是老人在家里去世,这不是很正常嘛?”马烁问道,“难道所有家里走过老人的房子就都没人卖了?”
“不不不。”张经理急忙摆手,“这是两回事,刚走过老人的房子可能会便宜一点,但是都属于正常范围内,最多让个五万十万的。主要是张老爷子不是正常的寿终正寝,他是跳楼自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