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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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杯车里的棺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靳巍解释道:“明天早上要送四位老人,临终关怀中心的车不够了。”他顿了顿道,“他们只有三辆车。”

    “开棺材。”马烁点亮手电。

    靳巍开尾门,然后跳上车,推动滑轨,棺材缓缓滑出车外。等棺材停稳,他走到侧边,开暗扣,却没有翻开盖板。他站到一边看着马烁,好像在看他有没有胆量开看看。

    马烁掀开盖板,里面铺着白色丝绸,四周堆着白色的纸花。他伸手摸了摸丝绸,确认中间没有夹层的空间,于是示意让靳巍盖上盖。马烁跳上车,看到滑轨都是固定好的,车地板上铺着黑色的地胶。马烁用手电照过去,地胶干净得连一个脚印都没有。

    “这车是新洗的吗?”马烁问道。

    “灵车必须保持整洁。”靳巍答非所问道。

    “你的车里怎么还固定着滑轨,专门用装这个的?”马烁追问道。

    “你棺材?是临时装的。”靳巍笑着,“这个滑轨是用来固定设备的。”

    “什么设备?”马烁盯着靳巍问道。

    “比如大型无人机,机器人。”靳巍也看着马烁。

    “摩托车呢?”马烁问道。

    “也可以。”靳巍点头道。

    “你通知他们再找辆车吧。”马烁拍了拍车身,“这辆车我们要带回去检查。还有你,我们有些事情要问你。”

    “好,棺材呢?我可以让他们用吗?”靳巍问道。

    马烁盯着靳巍的脸,他知道这个男人在挑衅自己。不知怎的,马烁积压在心底的一股火气忽然被点燃,轰然爆发,每一粒酒精分子都燃成了火焰。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马烁往前走了两步。

    “你什么?”靳巍笑着问道,“你喝酒了?”

    “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又趁几个钱,还会摆弄无人机,你以为这样就能永远逍遥法外了?你妈要是知道自己养出了个杀人犯她会瞑目吗?”马烁直视着靳巍的眼睛道,“你以为你在干好事吗?不。因为你母亲得了绝症,但你无能为力。你错过了报答她的机会,只能通过别的方式代偿这份情感,比如靠给人安乐死来减轻你的痛苦和负罪感。你为什么会有负罪感?难道你妈妈也是你亲手送走的?”

    靳巍一言不发地看着马烁,当马烁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也终于迸发出火焰。

    “马烁。”武桐喊道,“放开他。”

    马烁轻轻松开了靳巍的领子,缓缓道:“你别嚣张,我会在二十四时之内搞定你。”

    马烁和武桐走进专案组办公室,三个实习警员还坐在电脑前看交通监控。他们已经总结出一套更效率更高的配合方式,一个人按照靳巍可能的行进路线在路网图上找摄像头,另两个人按照他提供的摄像头编号去查看监控画面。

    马烁拿起自己专属的马克杯,喝下一口凉透的黑咖啡,额头立刻有些针扎般的感觉。他已经开始慢慢适应这种饮品了。

    “我们已经找到这辆车的行迹。”实习警员道,“昨晚从凯宾斯基出来后前往亦庄开发区的科技大厦,我们同步调查了科技大厦的安保监控,靳巍从停车场前往位于13层的公司,在公司工作了大概两个时,凌一点离开,开着这辆金杯车返回住处,并将车子停到路边停车位。根据停车监控系统的记录,这辆车从停好到现在没有移动过。”

    “他去公司加班,和他们公司的人确认了吗?”马烁继续问道。

    “确认了,昨天夜里程序故障,他确实在加班。”实习警员报告道。

    “从科技大厦到他的住处,沿途监控全覆盖了吗?”马烁又喝了一口咖啡。

    “是全覆盖的,我们查过了,车子中途没有停留。”

    马烁向武桐问道:“他家里找到了什么?比如摩托车钥匙,外卖员的衣服,头盔之类的。”

    “目前什么都没找到。”武桐摇摇头,在电脑上登录了自己的微信,墙上投影出微信软件。

    马烁看到置顶对话框的昵称是快快长大,显示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妈妈,马叔叔已经把我送到学校了,谢谢马叔叔……

    武桐根本没注意她和儿子的聊天记录被马烁看到,她开一个群,里面是靳巍家的各种照片。

    “难道他把快递服和头盔扔了?”武桐问道。

    “我今天上他的车,地胶非常干净,是仔细清理过的。”马烁道,“上周六是下雨天,他把摩托拖上车,肯定会弄脏。所以他只能在周日到昨天晚上之前处理了摩托车、衣服和头盔,并且把车收拾干净。”

    武桐拿着白板笔走到白板面前,写下三行话:

    1.倒查3.17-3.14的行驶轨迹。

    2.重点:可以洗车的地方

    3.重点2:周一以后时间段

    “好了,收工!”武桐拍着手道,“明天上班直接查这些。我写的都看得懂吧,洗车不一定去洗车房,有自来水的地方就要注意,一定要机灵点。还有重点查周一以后,因为周一我们去找他了,他有可能提高警惕。”

    “明白!”三人回答道。

    “你们去吃点夜宵,发票留好,我给你们报销。”武桐笑着。

    “谢谢武队!”三人鱼贯而出。

    “你也回家休息吧,明天再。”武桐转了转僵硬的脖子。

    “吃夜宵吗?”马烁问道。

    武桐撇了撇嘴:“这是多大的罪过!”

    马烁一口气喝下半瓶北冰洋,最后一点酒气终于被置换出来了。他看着武桐专注地剥龙虾,剥好以后,先拿起来举过嘴巴,再仰起头,最后把龙虾自上而下放进嘴里。

    他观察了其他桌的女客人,大多也有这个仰头的姿势。而男客人普遍剥完就直接塞进嘴里了。

    “你真不吃吗?”武桐问道。

    “不吃。”马烁夹起一片涮毛肚道,“我吃点麻辣烫就行了。”

    “真是好久没吃了。”武桐自言自语道,“偶尔吃一次也没事。”

    马烁看着窗外坐在马路边等位的几十个人,对武桐道:“你真厉害,都不用排队,一看以前没少吃吧。”

    “谁社会上没几个朋友。”武桐开心地笑了,一双眼睛都眯成了月牙。这是马烁第一次看到武桐笑得这么开心,她第一次真正放松下来。

    这时服务员端来一提白教士啤酒,马烁他们没有点酒,服务员酒是隔壁几位大哥送的。

    “你认识他们吗?”马烁问道。

    武桐笑着摇摇头,然后看着马烁怎么应对。

    马烁把服务员叫到身边,掏出警官证给他看了一眼,告诉他自己和同事正在办案,好意心领了,让他把酒退回去。

    服务员拎着啤酒走到另一桌,那边坐着四个五大三粗剃着光头的男人。其中一个看服务员把酒拿过来了,立刻起身就要过来找茬。服务员急忙稳住他,低声和他们了几句话。

    四个男人朝马烁看过来,然后起身买单走了。

    “我要不是警察,他们是不是就过来揍我了。”马烁道。

    “有可能。”

    “那我下次不亮证了。”马烁想了想又否定了,“算了吧,你还在这儿呢。”

    “这种事太常见了,以前我和我姐们经常能遇到。”武桐伸着沾满红油的手指道,“这时候就不能怕麻烦,你越怕麻烦,麻烦就越会找你。”

    “那你揍过他们吗?”马烁问道。

    “嗯……”武桐想了想,“还行吧。”

    这时一个身穿黑色皮衣皮裤的女人走进餐厅,她身材高挑,自带一种鹤立鸡群的孤傲气质,张扬的短发和一身金属铆钉的搭配,好像从动漫里走出来的朋克美女。她一进门,一半男人的目光就被她吸引了。

    马烁被她高冷的风格吸引,趁着武桐埋头吃虾也看了两眼,然后装作无事继续吃东西。没想到美女径直朝他们走过来,忽然扑到武桐身上,对着她的脸就啃了下去。

    武桐尖叫了一声,然后回咬过去,两个女人嬉笑着搂抱起来。

    “你这个冷血的女人,想死我了!”女人死死抱着武桐。

    “等会,你先让我吃完。”武桐双手抽出来继续剥龙虾。

    美女放开武桐,也开始剥虾,她剥得更利索,三两下就剥好了,然后把虾肉塞到武桐嘴里。

    “这位是拼桌的吗?”美女看着马烁问道。

    “这是我闺蜜。”武桐抬头对马烁道,“你叫她丫丫姐就行。”

    “哟,还是棵嫩草呢!”丫丫擦了擦手,把手递到马烁面前。

    马烁欠身和她握了下手。

    “这是我同事,好好话。”武桐道。

    “哟哟哟。”丫丫故意撞了下武桐,端坐好,矫揉造作地道,“原来是你手下啊。”

    “什么手上手下的,别给我丢人。”武桐笑道,“丫丫姐是这家店的老板。”

    “我爹是老板。”丫丫笑着用港式普通话道,“跟您开玩笑的阿SIR,不介意吧。”

    “不介意。”

    “你你大晚上的跟个单身女性吃夜宵,你也没结婚吧。”丫丫眨了眨眼睛。

    “烦不烦。”武桐道,“结了!”

    丫丫夸张地翻了个白眼:“呸!渣男!”

    看到两人笑作一团,马烁都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一会去我家。”丫丫一边剥虾一边不容置疑地道,“你儿子上学了,家里又没男人。”

    到这里,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马烁,接着道:“咱俩得有多少年没见了,自你生儿子就再也没见面了吧。亏你儿子名还叫丫宝呢。”

    “怎么没见!”武桐吃吃笑着,“去年我花一千多买的大龙虾喂狗了?”

    “噢!对,大龙虾!你过生日!”丫丫想起来,笑得东倒西歪。

    五十只龙虾吃完了,丫丫站起身,推了推梧桐道:“走,我给你拿瓶红酒。”然后对马烁道,“帅哥,你在这儿坐会,我们一会就回来。”

    丫丫拉着武桐走了。马烁窝在沙发里,看着窗外等座聊天的食客们。已经很晚了,但依然有源源不断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簋街,吃吃喝喝,享受美好的午夜时光。他见惯了早起的人,没想到晚睡的人也这么多。他们都凭着自己的意志生活,人就应该凭着自己的意志生活。

    可是他没有。他一直在逃避,他给自己预设了一个苦行僧一般的角色,他靠着折磨自己,当作对逃避的自罚。

    生活真的就那么残忍吗?比起六十多岁瘫痪在床的女儿,还要巴望着八十多岁奄奄一息的妈妈,生活对他残忍吗?比起父母遇难,把自己独留在黑暗世界的杜芃,生活对他残忍吗?比起自己的妹妹,生活对他残忍吗?

    生活甩给他一副重担,可是他却不想承担。仅此而已。

    一瞬间,马烁碎了那些虚假的、美好的幻象,他所做的一切,他像苦行僧一样的生活,像演戏一样和妹妹相处,花大笔的钱给妹妹复健——他其实知道用一半甚至三分之一的钱就能达到相同的效果,前提是他要花更多的时间陪伴。

    所有这一切,其实都是在抱怨父母和妹妹把这副重担压在他肩上。

    睡觉之前,马烁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一句话:联系中介,退租。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安然入睡,因为他已经无所畏惧了,无论明天给他带来什么“惊喜”。

    余诗诗一夜没睡着觉,她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看着窗外泛起鱼肚白。她点开手机屏幕,数着时间,眼泪湿了枕头。不是因为情绪,只是单纯眼睛干涩的生理反应。

    早上八点,手机忽然响起,屏幕上显示父亲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