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第七十一章 “纪将军好柔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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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外夜风肆虐, 车内春意盎然。

    烛伊沉溺在唇与舌的绵密缠黏当中,享受上位者霸道侵占所带来的隐秘快慰,全然忘却平素的顾虑和忌惮。

    江山臣民、强大外援、阴谋诡计、身份差距……暂时先搁置一旁。

    这一刻, 她只想尽情尽兴。

    纪允殊同样忘乎所以,积极回应她的炽烈,甚至微微侧身,大有反客为主之势。

    烛伊心下警钟撞响:不对, 上次的口舌之争……他也是趁她迷迷懵懵,逐渐夺回主欢权!

    险些被亲到断气、揉成一汪软水的仇, 她还没报呢!

    烛伊当机立断, 死死摁住纪允殊, 试图模仿他的野蛮肆意。

    岂料,那家伙突然节节败退,双目缓闭……竟脑袋一歪, 昏了!

    绯颜虽残存骄矜春色,但着着实实是睡着了。

    烛伊傻了。

    伸手轻拍他脸颊,又掐捏人中,惊觉他睡得深沉,她赶忙藏好两枚假琉璃璧,边整理衣裙, 边掀帘唤人。

    顾思白面红耳赤,快步奔来,匆匆把猫往她臂弯里塞,诊脉后长舒一口气。

    “是残留毒性发作,心情激荡,导致了昏厥。”

    烛伊:?

    不就互咬互啃么!

    又非初次,有什么值得他“激荡”!

    这破毒!太坑了!

    本公主还没来得及发挥呢!

    她忿然撸了两把大虎, 塞还顾思白后,捧着还没来及吃的干冷羊肉,风风火火返回原来的马车。

    众人拾掇完毕,再度启程,往霁云山进发。

    但“裴姑娘把将军大人折腾至昏迷仍欲求不满”的消息,终究不胫而走。

    一时无从分辨,这桩事于她和纪允殊而言,谁更丢人。

    霁云山贯穿京西五州,山势延绵,气候多变,最适合各类草药生长。

    此地建立了医者云集的霁云坊,因曾有大量病患慕名而至。

    霁云坊为减去病人的跋涉之苦,在山脚以及四国各地开设分堂,但总堂始终是悬壶济世的医家圣地。

    顾思白的岐黄之术师从霁云坊南脉的名医,故而掌霁云令,能随意进出山中关隘,前往总堂求学制药。

    一行人进入霁云山范围后,纪顾二人只留烛伊、明琅、裴氏、蘅娘母女、中毒护卫及亲随同往,命护卫们东行至驿馆候命。

    两拨人分道之际,少不了一番叮嘱。

    烛伊闲坐无聊,决定下车透气。

    明琅立马迎上,抖开白狐裘,正欲披向她肩头,遭她一把夺过。

    他用诺玛族语嘟囔:“啊?我又做错了?”

    “你几时见我弟弟给我披过衣裳?”

    烛伊轻啐,自顾走向陡坡边,折下一枝白梅,递给呆立的盛九。

    盛九道谢,摘了几朵,簪到总角边,充作戴孝,随后蹲在雪地里乱揪枯草。

    明琅好奇:“丫头怎么啦?”

    烛伊只简略提及盛九需瞒着母亲守孝,心下却觉事情并不简单。

    仔细回想,盛风长一度想掐死这个女儿呢!

    换作她是盛九,明知父亲恶贯满盈且无悔改之心,加上原无多少亲情,就算心有感伤也持续不了太久。

    但盛九这两日实在怪得很,时不时用欲言又止的幽怨眼光瞄她,倒不似为丧父而难过。

    烛伊本想宽慰一二,终觉不合时宜。

    见纪允殊犹与部属商议,她踱步于白梅树下,姿态闲雅悠然。

    明琅亦步亦趋,时刻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宛如护主忠犬。

    烛伊无奈:“这儿既无危险又无外人,犯不着紧跟。”

    “好吧。”

    明琅伫立原地,茫然挠头。

    不远处,纪允殊正耐着性子倾听各路人马汇报。

    诸如,平州纪府的诸物已收拾妥当,人员齐备,随时可出发;镕州军获得旨意,即日起押送盛雪沉和慕莘入京;豫城的静安郡主率众朝霁云山方向前来……

    纪允殊本就因烛伊和“弟弟”形影不离而烦躁,再闻杜贤玉明显要尾随他入京……他俊脸阴寒,快要下起鹅毛大雪。

    待部下详禀完毕,他再三交代,路上照料好余振道老先生的起居,且将主院所有箱笼全数清点好,又特意催促,让新任都事的沈达年尽快过来。

    余人领命而去。

    纪允殊摆出若无其事看风景的姿态,暗地里捋好袖上微褶,抚平鬓角碎发,脚下每一步皆朝向那身裹白狐裘的少女。

    行至离烛伊半丈处,听见她装模作样的一声“见过将军大人”,他紧绷的面容才略微舒展。

    周遭的裴氏、明琅和盛九同时向他行礼。

    他轻挽烛伊的手,随即以惊讶目光瞥向明琅:“这是……你表弟?”

    仿佛同行两夜一日后,才勉强注意到和意中人时常作伴的少年郎。

    烛伊自然不相信,洞察力极强的纪将军会忽略外表出色的明琅。

    想来他昏睡时不仅窥见她骑虎,也感知明琅的存在,怒她撒了谎,故意甩脸色?

    她犹疑半晌,颔首道:“是我姑姑的儿子,姓裴,名明琅。”

    纪允殊眉峰一凛:“和你同姓?怎会是表亲?”

    关于明琅的身世,烛伊所知不详,唯有向裴氏使眼色。

    裴氏毕恭毕敬答道:“回将军大人的话,外子乃诺玛族获罪之人,早已亡故,且姓氏较长,使用时多有不便。明琅这孩子早年随我居住在蓟城,因此随我姓裴。”

    “早年?之后去了诺玛族?”

    “正是。”裴氏顺从而答。

    纪允殊淡淡扫了明琅两眼,夹带意味深长的端量。

    明琅虽比他矮了半头,却不甘示弱与之对望。

    短短一瞬间,如有刀光剑影飞掠交错。

    烛伊连忙笑劝:“将军大人余毒未除,不宜吹风,还请先回车歇息。往后大把机会慢慢了解我这表弟呢!”

    纪允殊给她一个“谁要了解他”的不屑眼神,又轻摇她的手,闷声道:“你与我同车。”

    看似命令,实蕴藏三分哀求撒娇的意味。

    烛伊不由自主记起先前车内的靡丽场面,娇颜猝然漫过红霞。

    微抿檀唇,她半怨半忸怩道:“不去!省得他们胡八道!”

    纪允殊饶有趣味问:“他们什么了?”

    “你……反正我不要过去!”

    烛伊羞恼甩掉他的牵握,还推了他一把。

    纪允殊虽憋闷,终觉她的推拒源于怯赧而非动怒,又不想在外人前放下身段哄她,只好趁势步向马车。

    烛伊目送他凝着冷意的背影,悄声提醒明琅:“若非机密要事,别一直诺玛族语,免得那家伙疑神疑鬼。”

    “好吧。”

    明琅略显不情愿。

    他六岁随恩师冯守渊到诺玛族生活,只在裴氏探望时才讲汉话。

    虽照样流利,但与自家公主则十分别扭。

    随烛伊缓步前行,他决心一句汉话来破僵局,以彰显他真有乖乖听话。

    然而冲口而出的却是……

    “这位纪将军好柔弱啊!”

    烛伊哭笑不得:“你少胡言乱语!和荻夏好几次对战,皆是他赢了。现下显疲乏,乃中毒之故。”

    明琅嘀咕:“会中毒的人,能强到哪里去呀!”

    “为了救我嘛!”

    明琅不以为然:“您该不会真动心了吧?”

    见烛伊竟未在第一时间否认,他压低嗓门劝道:“我此行去南国,两度路过宣国,好男儿比比皆是……您若对汉族男子更感兴趣,大可多挑几个,届时一并带到族里。”

    烛伊:……?

    明琅续道:“您是世间至善至美的女子,确实没任何男子能配得上您。为免您孤独寂寞,我定会为您挑选四国七族最出类拔萃的男子,能文能武,能言善辩、能屈能伸、能谋善断、能刚能柔、能诗会赋……”

    烛伊扶额:“行了,我晓得你学会了不少‘能’字开头的成语。”

    “尤其武功,您可放心,我会逐一和他们较量!”明琅顿了顿,垂眸羞笑,“我必定奋发图强,争取长大以后也能成为最优秀的儿郎!呃……也能为您所用。”

    烛伊:!!!

    少年,你就只剩这点志向?

    落在后方盛九垂首踢着雪粒,间或偷瞄那对“姐弟”,暗暗磨牙。

    哼!都听见了!

    这个哥哥,果然有问题!有大问题!

    大批护卫撤去后,纪顾二人的队伍轻装简行,快马加鞭,总算在入夜前抵达西峰。

    此处离霁云坊总堂尚有一日路程,需攀山涉水。

    见女眷们面露疲色,顾思白敲开西峰分堂的大门,请求借宿。

    堂主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老翁,起初见他们一行二十余人多为青年男子,虽有霁云令,似乎不甚乐意接待。

    但见暮色深沉,确有痴傻病妇及无名中毒者,才勉为其难让出一处偏僻院,还千叮万嘱,别随意走动。

    顾思白一头雾水,唯唯诺诺。

    因借住的是闲置养病居所,仅有五个房间,且全是大通铺,家具陈设非常简陋。

    纪允殊没好意思拉烛伊同睡,黑着脸与大外甥、副将同宿一室。

    另一厢,蘅娘倒头便睡。

    裴氏原想伺候烛伊洗漱,又恐被机灵的盛九瞧出“姑侄”的端倪,只在烧水时为主子多留了一盆热水。

    烛伊倚门而坐,从缝隙窥看长空渐圆明月,竟觉恍惚。

    她理应好好思考纪允殊有关“成亲”的提议。

    但接连两天,她浑浑噩噩,丝毫不愿下任何决断。

    接纳或拒绝,皆如利刃。

    离京城日近,留给她犹豫的时间,不多了。

    她回望一旁难得沉默的盛九,念及这姑娘不同寻常的郁郁寡欢,柔声轻问:“九儿,你有烦心事?”

    盛九撅嘴摇头。

    那紧皱的眉头和委屈水眸,写着大大的“我很苦闷”。

    烛伊忍俊不禁:“门外月色正好,咱们姐妹出去转转,可好?”

    许是“姐妹”二字动了盛九,她先拘谨搓手,后又认真点头。

    院落无甚可逛,仅有假山一座,枯木一珠。

    烛伊见纪允殊所在的房舍灯火未灭,挽着盛九的手绕上一圈,寻了某处安静又避风的角落。

    大抵漫步时已酝酿好情绪,烛伊只问了句“何以闷闷不乐”,盛九立即眼眶发红,哑声道:“姐姐是不是……厌倦了姐夫?或者只是想玩弄他的感情?”

    烛伊:?!

    却听盛九用力吸鼻子,“我每日瞅着你俩就急!一会儿吃蜜糖,一会咽下去一堆冰渣子,难受死了!呜呜呜……”

    烛伊越发明白,自己永远猜不透这丫头的离奇心思。

    亏她还揣摩,有什么天大的愁苦,让这家伙寝食难安!

    “我和将军大人……”

    烛伊差点儿想坦言“逢场作戏”的约定,迟疑须臾,又觉对孩子扯太复杂并非好事。

    万语千言,终究化作一句敷衍,“我们挺好,别担心。”

    “那……你们一定会携手到老,对不对?”

    对上丫头殷切期盼的眸光,烛伊强颜欢笑,点了点头。

    然而盛九并没有转忧为喜,仍旧苦着脸,乱踢积雪。

    烛伊握住她微凉的手:“傻丫头,有什么犯难之事,一股脑儿了,难不成想让我陪你吹风到天明?”

    “你方才,我们是姐妹,是真心话吗?”

    烛伊顿觉迷惘:“难道有假?”

    “可是……你不肯对我真话!”盛九愈渐哽咽,“上次叔父借我娘联络我爹的事!还有这回,慕姐姐是大坏蛋的秘密!你……你都瞒着我……呜呜呜!”

    她抱膝而泣,抽抽嗒嗒地道:“因为我是大恶人和疯子的女儿,不值得……被你们信任吗?哇……”

    烛伊万没想到她活泼开朗的背后,竟藏了种种哀愁和焦虑,忙探臂搂住她。

    “怎可能呢!没告诉你,是担心你年纪轻,易胡思乱想,不欲增添你的烦恼而已。若信不过你,又岂会留你沿途为伴?我、将军大人和世子有多喜爱你,你竟半分感受不到?”

    “呜呜呜……你们好是好,可……”

    她胡乱擦眼泪,绞尽脑汁找理由,最终只寻到一个,“可世子从来不让我抱大虎……”

    烛伊几乎憋不住笑。

    事实上,她与盛九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她出生便处在云端,受人膜拜呵护,其后遭遇突变,国破家亡,众叛亲离,坠入暗无天日的谷底。

    而盛九生于黑暗,在父亲强权的夹缝中艰难求活,还背负病母的重责,却永远心怀善意,向往光明。

    前路茫茫,她不确定她们能共处多久。

    但即便分开,她仍视其为妹子,衷心祝愿并坚信对方会拥有美好将来。

    “好了,不哭了,不然明天起床,眼睛会肿得像两颗大核桃哦!”

    烛伊一手轻抚盛九的发髻,一手摸索贴身的荷包,偷偷以发簪扎破指头,沾染草药,缓缓晃动手指。

    既然丫头馋顾世子的大虎,不妨把猫召来哄哄她。

    盛九犹自抹泪:“我不想哭了!是眼泪欺负我!它们向来不听我的话……”

    话音未落,墙头窜下来一道暗影。

    明净月光映照狸花猫油光水滑的皮毛,更衬得那双葡萄似的大眼清澄灵动。

    猫猫与烛伊确认过眼神,当即兴奋扑向她怀内,一顿乱转乱拱乱蹭。

    烛伊揉了几下,始觉不对劲。

    这是一只陌生的母猫。

    所以……大虎呢?

    “喵呜!喵呜!”

    院墙之外的密林内,大虎焦灼不安,卯足了劲,非要从顾思白怀中蹦落。

    若在平日,顾思白没准会由着它乱窜。

    可此时此刻不行。

    一来身处初来乍到的霁云山西峰,二来他在爬树……

    他本来只算睡前遛猫,意外发觉院落十余丈外有一棵罕见的沐星花。

    此花既美丽,又可入药,引发他浓厚兴致。

    他怕仆从动作粗野,便亲自上阵采撷。

    未料只摘了两朵,蜷缩在他前襟里的大虎忽然抓狂,躁动不已。

    他软言相哄,腾出一只手拼命揪住它的后颈皮,引发它哀声叫唤。

    唉!他就不该遛猫!不遛猫便不会发觉树上有花!不发觉此花就不会爬树!不爬树自不会有此尴尬局面!

    “世子!您撑住!”随行仆役慌了神,“的去找长梯!”

    顾思白没武艺基础,哪能久撑?

    没等仆役走远,已耐不住大虎挣扎,连人带猫坠落树下,还扯落大串沐星花!

    满心预备摔个屁股开花,半天爬不起的那种……没料竟落入一温软怀抱。

    顾思白疑惑转头,正正撞进一双明亮的眸子,恍若梦寐。

    接住他的,是个姑娘。

    看上去十七八岁,圆脸蛋颇显稚嫩。

    与他四目相对,她略有些羞赧地垂眼。

    睫毛长翘,在她白皙脸蛋上投落两片不规则的灰影。

    眉似远山,眸含秋水,娇俏又不失可爱。

    顾思白心跳欲裂,呼吸困难,如被红鸾星砸中。

    愣了许久,他将大虎与沐星花举至她面前,涩涩轻语。

    “姑娘,你知道吗?在下的舅舅和舅妈,也是这样相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