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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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樱花飞舞时,清风徐来,送上了一场粉嫩的樱花雨。不远处的山坡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衬衣的青年,他生的俊逸干净,眉眼间带着和煦的笑意,手里捏着素描炭笔,在画架前涂涂画画。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金框眼镜,看上去斯文又温柔。

    “沈老师好帅啊,我以后的男朋友要像他一样帅。”穿着校服扎着高马尾的女学生手里抱着一本书,遮住自己上扬的嘴角,那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冲身边的人耳语。

    萧郁闻言,低头笑了一下,眉眼弯如新月。

    这是她的,这份心事就像是藏在心里的一颗水果糖,橘子味的,甜蜜中带着些无法公之于众的酸涩;偶尔看见有捧着课本的女学生壮着胆子向沈新辞搭讪、或者有年轻女老师借些由头给他送点心礼物,都要独自一人哀怨好一阵。

    可是只要看见对方就好了,沈新辞含笑的双眸、修长干净的手指以及衣衫里散发出的淡淡香气,就能让所有的烦恼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穿梭在学校图书馆一排排书架之间,萧郁停留在最里排靠窗边的位置处,伸手取了那本刚刚被人放进去的书,轻车熟路地翻到中间,拿了那张夹在其中的信纸,以及和信一起的画纸。

    印着白色玉兰花的信纸,用清隽的字体写着三两行字。时间、地点与落款,萧郁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刻在心底。至于那画纸上,便是短发少女站在樱花树下的身影。她颔首低眉,用纤细指尖将被风吹起的发丝绕到了耳后。

    他们约好在鹿吴山神的祭典上偷偷见面,一起逛庙会与市集,在滂水边放河灯,许下各自的愿望。

    山神祭典——

    萧郁望着窗外,大雨终于停了,雨点顺着屋檐往下滴落,在地面成了一滩积水。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一身白裙站在路灯下翘首以盼的少女了,再也盼不来记忆中那个人了。苍白消瘦的双手青筋暴露,眉眼间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头发花白。

    她的衣领微微敞开着,苍白的肌肤上布满了漆黑的纹路,像是一只攀附在她脖颈处的毒蜘蛛,不停吸食着她的血液,同样的纹路还存在于她被薄毯遮盖住的双腿上。

    如今的她哪里像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即使与沈新辞相见也是不敢相认的。

    房门被轻轻推开了,她靠坐在床上,看着白衣少年端着托盘缓缓走近,随后在她旁边坐下,把托盘里热气腾腾的粥和菜放到她面前。他脸上的血渍与身上的伤口愈合了,大腿上的淤青也已经褪去,虽然看上去还十分虚弱清瘦。

    少年把粥递给她:“吃点吧。”

    萧郁摇了摇头,用浑浊疲惫的双眼盯着他,声音沙哑:“他让你看着我的?”

    “你再不吃,身体会撑不住的。”少年没有回她的问题,而是亲自端了那碗粥过来,舀起一勺粥放到唇边吹了吹,随后送到她的唇边,用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眸紧盯着她:“如果,你还想见沈新辞的话。”

    “他......”萧郁的双眼中突然多了几分亮色,她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颤动着,随后微微张开抿了一口送到嘴边的白粥,问道:“我还能见到吗?”

    “主上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少年回答。

    一碗粥喝完,萧郁接过他递来的手帕擦了擦嘴,随后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会留在这样一个人身边?”

    “我生来就在他身边。”少年收拾好餐具,准备起身离去。

    “可他待你不好,欺你辱你。”萧郁抬头望着他过分清瘦的背影,问道:“这样,也值得?”

    少年身形一顿,端着托盘的手骨节分明,他侧过头看向窗外,即将降临的夜幕把他的侧脸笼罩在一片阴影里,模糊不清,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道:“能陪在他身边,就值得了。”

    随后便是死一样的沉寂,不知过了多久,安静的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叹息。只是不知道是来自那少年,还是躺在床上的萧郁。

    “祭典?今晚?”时煊站在酒店大堂,听见擦肩而过的两名游客讨论的声音,顿时瞌睡就醒了。一副兴致很高的样子,两眼放光地盯着那两个人的背影,喃喃道:“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岑泽霖无语地盯着他:“你不是困了吗?”

    “本来是困了,但这不是有活动吗?”时煊着,回过头去看姚沛舟,一副乖巧可爱的表情:“这种山神祭典在如今的天朝,应该挺少见了吧?不想去看看吗?”

    姚沛舟对于这种东西向来不感兴趣,所谓人族祭典活动无非就是着给神上贡的名号自己狂欢。古代好歹还有些敬畏之心、会举办祭祀仪式,像那么回事。到了现代社会,任何传统节日、非传统节日以及稀奇古怪的日子都会被现代商业鬼才们变成赚钱的好日子。

    就像是他永远也理解不了双十一这个节日的存在,明明最初只是光棍们在网络上的自嘲,怎么到了最后演变成了折促销。

    “你想去?”姚沛舟低头看着他。

    时煊点头:“想去。”

    姚沛舟还没回答,倒是盛窈率先开口了,她摆了摆手,随后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我就不去了,累了一天,我得好好泡个澡敷个面膜,再去三楼的美容中心做个全身护理,这才几天,头发都分岔了。”

    “我pass!既然今天没事了,我得上游戏把任务清了,好几天没做日常了!”岑泽霖紧跟其后拒绝了,随后跟在盛窈的后面一路跑着离开了大堂。

    至于剩下几个组员,你看我我看你,纷纷识相地表示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就不掺和了,勾肩搭背着离开了大堂。一转眼,就只剩下姚沛舟和时煊两个人。

    姚沛舟对于组员们这样识相的行为非常满意,眼神里带着掩藏不住的笑意,冲人道:“走吧,我们去看看。”

    外勤二组这帮人还真是没有生活情趣,前任外勤一组组长时煊默默地吐槽道。

    桑海地界,背靠古籍中记载的鹿吴之山。传鹿吴山无草木,多金石,泽水自此处发源,而后向南流入滂水,也就是桑海内唯一一条河。泽水里有一兽,名曰蛊雕,蛊雕之音如婴儿啼哭,以食人为生。

    相传千年前,蛊雕为祸一方,先是用婴儿啼哭声吸引误入山林的人族,随后将他们吃干抹净。百姓苦不堪言,曾有胆大的勇士为了保护家人自发组织进山猎杀蛊雕,最后无一生还。

    直到有一天,出现了一名龙身鸟首之人,自称是鹿吴山神,因受了桑海百姓的供奉,前来猎杀蛊雕。鹿吴山神设法阵,杀蛊雕于法阵之中,为了蛊雕的魂灵永世不得超生,他的肉身化作石像镇压在法阵中心,至此桑海一带太平顺遂。

    法阵的中心,就是此刻时煊脚下的这个广场。

    时煊背着手低头看着石像旁的刻字,草草了解了一下这个故事。这座石像就是传中鹿吴山神的肉身,而石像底下就是当年被镇压的蛊雕尸首。

    所有的祭祀活动便是围绕着这座广场展开的,沿街是一个个尺寸大都完全一致的摊,密密麻麻地开满了广场的东南西北四条街。夜幕降临时,挂在树上的银灯依次亮起,映照出来往行人充满喜悦的脸庞。

    “什么鹿吴山神的肉身,这明明就是人工造的。”时煊弯着腰,指尖轻轻敲了敲那石像,回过头去跟姚沛舟道:“看成色,这具石像绝对不超过百年,这些人呐,恐怕还不知道自己供奉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不定就连这鹿吴山神也是有些人闲来无事现编的。”

    姚沛舟站在他身边,道:“人总要有点信仰,无论真假,不然怎么捱过那么多漫漫长夜?”

    “那你呢?你也有吗?”时煊转头看着他,笑着问道。

    光映在时煊脸上,他眼里包含了星辰与大海,分明与平时那只单纯无辜、不谙世事的人鱼判若两人。姚沛舟与他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人之隔,就这么静静地凝望着他,仿佛要透过他去寻找另一个影子。

    举着糖葫芦与风车的孩童从他们身边结伴而过,银铃般的笑声穿过了晚风,送入每一个人耳中。广场左侧临时搭起的舞台上,市里文工团的舞蹈演员正在表演歌舞剧,细细描述着从古至今桑海人耳熟能详的《镇蛊雕》。

    良久,姚沛舟哑着嗓子,缓缓道:“有。”

    “是吗?”时煊边往前走边问他:“你的信仰是什么?”

    这一次姚沛舟并没有回答他了,而是低着头与他肩并肩走在一起,在涌入了人潮险些被人挤散时握住了他的指尖,把人牢牢地锁定在自己的身边。

    时煊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正伸出舌尖/轻/舔着上面的糖外衣,他身后跟着的姚沛舟两只手上都拿满了各式各样的零食点心。时煊走一路吃了一路,但每一样都只是尝了一口。

    不是他想浪费,而是这人鱼消化功能有限,根本满足不了他这只大狐狸的食欲;心有余而力不足,眼馋但是吃不下,因此他每吃一样就会把剩下的交给姚沛舟。

    美其名曰,好吃的要和别人分享。

    姚沛舟跟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他刚塞到手里的半块绿豆蒸糕,那上面还有一圈的牙印。就着牙印的方向咬下一口,顷刻间便有绿豆的清香与甜腻在唇齿间散开。

    太甜了点儿——

    姚沛舟一边想着,一边把剩下的那点儿蒸糕塞进嘴里。

    “鹿吴之山,上无草木,多金石。泽更之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滂水。水有兽焉,名曰蛊雕,其状如雕面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

    路边有一老者,拉着二胡咿咿呀呀地唱着,那老者唱腔奇特,不上是哪里的调,他带着一个形状怪异的面具,遮住了双眼与鼻梁;也许是他的存在过于突兀,来往行人都会驻足观看他一阵,随后才和身边人一起带着“这老头儿有毛病”的表情离开。

    时煊咬下一颗糖葫芦,撑得腮帮子鼓鼓的,他也随着人群停下来看了那老者一会儿,一曲终,众人散去,他正要往前走,却被那老者叫住了:“既是有缘人,何不听老朽一席话?”

    时煊把那颗糖葫芦咬碎了咽下,回头看向他:“你是在我吗?”

    老者冲他点了点头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些。瞬间,此处变成了这喧嚣街道里最僻静的地方,人来人往,喧嚣繁华,仿佛都看不见这一张的方几、鹤发带面具的老者以及站在他面前的时煊。

    时煊一回头,发现姚沛舟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但又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异动。这老头儿有点意思,时煊一挑眉,一时间起了兴致。

    “有缘人......”他在老者面前蹲下,扬起嘴角时还能清晰看到粘在唇边的糖渍:“怎么个有缘法?”

    “一半。”老者冲他比了个手势,笑吟吟地看着他:“你与我,都是一半。”

    时煊捏着糖葫芦的手稍稍一紧,即刻问道:“何为一半?”

    “一半便是一半。”老者慢悠悠地道,他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寺庙里缓缓敲响的钟声,令人心头莫名的一阵宁静。那双老枯树一般的手在二胡上拍了拍,时煊这才发现那二胡竟是没有弦的,随后他听见老者继续道:“肉身与魂魄非同一人,是为一半;魂魄不全,也是一半。”

    “您......”时煊看了他一眼,又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姚沛舟,发现对方站在原地毫无反应,这才掉转头看向老者,表情变得很严肃:“您看得出来?”

    老者笑了笑,不曾答话,而是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摘下来,轻轻放到了时煊的脸上:“不必担心,你那位同行好友看不到你。”

    “我本是已死之人,神形俱损,为何会附身于他?”那面具不需绳结,即可在时煊的脸上固定住,他透过面具看向老者,继续问道。

    老者笑吟吟地答道:“尘缘未了,执念太深,有人牵挂,无非是与这现世有一笔算不清的账。”

    “我占了他的身,他如今魂在何处?”时煊问他。

    老者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了。”

    在时煊的目光中,老者的身形变得越来越模糊,眼看着就要随风消逝,时煊赶紧问道:“敢问老先生高姓大名?”

    “无名无姓。”老者的声音里满是笑意,在那一团温暖柔和的光里道:“不过是群闲来无事之人胡编乱造出来的故事罢了。”

    待到光褪去,这一方几、一处摊已经消失不见了。周围的喧嚣热闹又灌入了时煊耳中,他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轻笑了一声:“这老头儿...还挺记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