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及笈礼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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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还有事要吩咐么?”

    “莺娘身体如何?”我问他。

    “这我真不清楚, 虽然我和谢承安同出一府,却很少见面。外人不知我会医术,亦不会与我相关的事。”

    “找个机会偷偷看看?”

    “我哪有机会。”

    “夜黑风高正合适。”

    “万一中途谢承安醒了, 发现我站在他床边, 捏着他媳妇的手, 那我还有活路吗?”谢临徽一脸苦涩。

    “他又不过你。”

    “有道理。我先走了, 回头再告诉殿下结果。”

    谢临徽悄无声息消失,很是利落。

    他有点特别, 和其他人有些不同。

    不是我对他的感觉, 而是他的性情、行为、习惯。他有自己的想法,虽不像其他暗卫那样谦卑, 但也给我一种, 他在尊重我, 并愿意为我效力的感觉。

    只要他不背叛我, 自由散漫些也无伤大雅。

    大宝窝在绣榻上看我,很是傲气,还有点不满。

    想了想,是有些日子没给它顺毛了。

    我一招手, 它正要跃起, 又趴下去,屁股对着我。

    “狸奴, 过来。”

    有时我也叫一叫别的称呼, 它都知道我在叫它。

    仍然是一动不动。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我蹲下, 从头摸到尾巴,屁股不能摸,它要发脾气的, 再捏捏爪子,摸摸耳朵,一套走完,它又喵喵叫起来。

    阴雨天气,天黑得早。

    潮气重,宫女熏起橘皮,没加料,闻着平平淡淡,充盈满室,还有些稀疏的青涩酸香。

    来,我应该为二皇子素服半月。

    兄妹之间,不算重孝,也没有太大的忌讳。

    十二其实与二皇子没什么交集。他们之间过的话可能都不超过十句。十二为二皇子的死而难过,大概是因为她觉得,这样一个温和敦厚,厚德贤良的兄长死去,是一件值得难过的事。转而又很快高兴起来。她天生爱笑,存不住伤心。

    我太喜欢她这样的性情。

    也许早几年我也是这样,竟想不起来了。

    我心中有缕郁气,长久盘旋在那里,不增不减。十二在时,它没冒头,十二不在,华翎宫静下来,它又出现了。

    我已经完全接受了燕皇即将离世这件事。

    他闭宫不出,常常坐在那间装满画像的房间里。不言不语,不吃不喝。谁劝都不听。

    我亦去看过,他没有开门。

    谢临徽,燕皇的生命快到尽头了,就让他随心所欲吧,强行拘束,也不能让他活久一点。

    及笈那天,我以为他不会出来。

    筵席设在瑶池殿。

    自那日二皇子吼出苍国妖孽,我的出身就摆在了明面上。

    并没有人以此为由来讨伐我。除非有切身之痛,不然,他们不会记得。

    我请的人不多,本算只请几个熟人,但这是身份的象征,不能随心所欲。一流权贵、皇亲国戚,都在席上。

    我在华翎宫内整理仪容,宗室中一位公认的福气深厚的老王妃替我梳头。

    她看起来十分和气,把仪态与温柔刻进了骨子里。她处事大气,品行端正,多年来与老王爷感情深厚,生下二子一女,德高望重,很少出门。

    这次是燕皇传召,她才入宫。

    “我想见殿下一面,所以才答应陛下。毕竟我这样的老骨头,生病是常有的事。”

    “我早年见过殿下的母亲,与她相谈甚欢,后来想起她,总有几分伤怀,如今见了殿下,释怀许多。”

    “夫人,你觉得一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于我而言,夫妻和睦,子孙出息,大抵是这样。”

    或许是因为见我有些迷茫,她笑着替我绾发,道:

    “公主年纪还,十五而已,将将及笈,不用想太多,先由着喜好,尽情玩乐,等年岁渐增,俗物绊身,再没有少年时的轻快了。”

    “嗯。”

    她气度雍容和顺,话时不疾不徐,道出一派天真无忧景象:

    “春日风暖的时候放纸鸢,折花制胭脂,在垂柳边看锦鲤,逗逗猫儿。夏日天热,就在冰边躲懒,夜间凉下来,可以赏月、扑萤。秋天正好去京郊看红叶,看稻麦成金海。冬日赏雪画梅花,炉中温酒……”

    “像我如今老了,看什么都带了些别的意味。景是好景,初心难复。”

    华胜、璎珞、金珠、明玉缀满头。

    铜镜时常有人磨,映照出一副好容貌。

    眉如新黛,目若秋水。唇覆丹朱,顾盼生辉。

    宫锦流霞,薄如蝉翼,着十二层,可见玉色。

    织工灵巧,层层相覆,金缕银绣,凤凰于飞。

    宫人在后,替我理好裙尾。

    宴时将至,我坐上步辇,向瑶池殿而去。

    老王妃亦有步辇,稍稍落后。

    要进瑶池殿,需上九十九级汉白玉台阶。

    我独行其先,身后跟着随侍的宫人。

    裙尾从台阶上摇曳而过,如风拂水。

    进殿那刻,方见燕皇。

    “公主千岁千千岁!”

    除去寥寥几个身份更高的人,其余人等,皆向我跪伏。

    “平身。”

    我拜在燕皇座下,深深叩首。

    老王妃端来醴酒。

    本由老王妃做正宾,燕皇想任性一下,亲自做我的正宾,老王妃只好做赞者。

    燕皇接过醴酒,郑重道:

    “今吾女长成,赐醴。”

    “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我行过拜礼,接过醴酒。

    燕皇向我郑重回拜。

    这一拜,象征我已成年。

    即使古礼需要位尊者这一拜,他作为燕国帝王,本不必履行。

    我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本来很镇静,见他发已全白,眼睛不由得模糊起来。

    我面向天地,跪着将醴酒洒了一些,以示尊意。

    再持酒略饮一口,重置案上。

    “吾女年幼而厚德,端庄明.慧,有日月之辉,赐字明昭。”

    “望汝一生,平安喜乐,长命无忧。”

    “谢父皇。”

    我再拜一回。

    偶尔亦怨他,叫我步步艰难。唯恐行差踏错,丢了这条来之不易的命。

    却怀着更深厚的感激、依赖。

    他纵容我太多回,如有来世,愿偿此恩。

    “今禅位于大皇子江豫,封十一女江临仙为昭华长公主,赐封地江都,食万户。”

    “太上皇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万岁!”

    “长公主千岁千千岁!”

    在场者,只有我与燕皇、大哥站着。

    大哥呆呆的。

    他可能没想到这么快就从太子升级成了新帝。

    燕皇完,叫众宾客平身。他起驾回宫,脸色已有些不好。

    平日里,他都昏睡着,今天怕是累狠了。

    我正要跟上,他摆摆手。

    “昭华留下,朕回去睡一觉就好。”

    大皇兄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他知道装相,面无表情,好大一幢。

    眼睛被肉挤得细长,不笑的时候有些阴鸷。

    宾客都不敢看他。

    “孤先回宫,昭华妹妹好生招待诸位夫人。”

    他干脆就撂挑子跑了。

    “恭送陛下。”

    又是一番行礼。

    今日燕皇只是口头禅让,明日还有正礼。

    新帝要祭天、祭祖,昭告天下。

    虽已提早准备,仍要忙一阵子。

    “十一姐,你今天真好看。”

    燕皇与大哥在时,十二大气都不敢喘,恭敬端庄,这会儿才敢来话。

    至上的权柄,本就极具威慑力。

    “很快,你也及笈啦。”

    “不知到时候父皇要给我取什么字?又册什么封号?我觉得他应该不会来,应是母妃取。至今十多位公主,只有六姐姐和十一姐由父皇亲自取字。”

    “应是大皇兄为你册封号。要是想让父皇为你取字,也容易……”

    其实燕皇待十二还不错。

    比起十三、十四,燕皇至少记得十二,偶尔还拿出来一。十二后几位公主,几乎没有在燕皇心里留下任何印象。

    “不不不了。”十二摇摇头。

    “我可以先想一个好的,再告诉母妃。由母妃来取也好,取个我喜欢的,你看我像有那个胆子,在父皇面前挑拣吗?”

    的确没有。

    十二只在窝里横。

    “想好了告诉我,我拿上回你看中的田黄石,给你刻一方印。”

    “定了!”十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十二送的及笈礼是一套点翠头面,颜色极好,价值不菲。绝对是高妃压箱底之物。

    莺娘已经显怀,并没有来。她送的及笈礼是一面屏风,斜生一枝辛夷花,有的含苞,有的绽放,错落有致,栩栩如生,且有一种山花孤绽的雅趣。

    我把屏风放在寝殿,倒比原来的屏风更顺眼些。

    听她是一针一线亲自绣的,我算有空就亲自探望她一回,一定叫她孕期少碰些针线。

    华筵终散,各自归家。

    我在瑶池殿多坐了一会。

    这里的宫室已向我开放。

    它是我母亲住过的地方。久无人居,虽有人仔细理,也透出一股暮气。

    我看见一些旧物,有宫装,有团扇,还有长鞭、弓箭、剑器,都被细心摆放,光洁如新。书册颇多,纸已泛黄。我随手从中抽出一本,就着烛光看注解。落字寥寥,可窥见一疏朗女子握笔的剪影。

    这大约是自我出生后,离她最近的一次。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一纸笺落出,墨久字尤清。

    她应该不喜欢窝在深宫里与人争斗不休,是以,逝于孤舟,魂寄江海。

    回宫时仍坐着步辇,有时我更喜欢自己走,特别是喝了几杯薄酒之后,微微醺,夜风拂面,尤其惬意。今日盛装,走不了几步,我实在不忍叫绣娘们的心血被我踏坏。月下,丝萝光泽莹莹,分外轻盈好看。

    放下头发,才觉得疲惫,动也不想动。

    匆匆沐浴,有宫女推按解乏,等她们离开,我才从枕下摸出一个木盒。

    虽然我已经决定解除婚约,但东西都送来了,开看看也无妨。

    “公主,我欠王将军人情,才做一回青鸟。”

    这是谢临徽的笔迹。谢临徽还能欠王琅的人情?他应是从就被当作暗卫培养。

    多想无益,我开木盒,里面放了不少东西。白玉簪,翡耳坠,拇指大的东珠,轻巧的镂丝缠枝金簪,上好的徽墨,银票若干。送银票做什么?

    有些实在娇贵,他也不怕把东西碰坏。或许是有些仓促?

    我翻到底,都没有翻到别的东西。

    倒出所有东西,轻敲木盒,才找出一个夹层。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字迹隽秀有力,风骨嶙峋。

    如他所言,来日方长。

    应该不是想找我报仇。

    他送的东西我都觉得平平,只有这一句最喜欢。

    一夜好梦,第二天才听宫女:

    “王老夫人昨夜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