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偷见 你有什么看头?
“皇兄你也是这样?”
“有些……不同罢。我年少时, 是京中有名的俊俏王爷,姑娘们都喜欢我,每当我走进胭脂巷, 手绢就像下雨似的砸下来, 里面裹着糕点、书信、衣、鲜花、瓜果……什么我都见过。”
他这话的时候, 眼睛里流露出怀念之色。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 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每当遇到漂亮姑娘,我都要心动一下。因为这世界漂亮又温柔的少女, 太多了。”
“后来心动的次数太多, 我连她们的脸都记不清。”
“果然,男人都一个样。”我本以为大皇兄能点有趣的, 没想到还是这个鬼样。
“了有些不同, 你耐心听我讲完。”
“我与那些女子只是萍水相逢, 我舍得花钱, 替她们捧个场,她们也愿意温柔软语讨我欢心。聪明些的姑娘知道我没用心,天真的,就希望能与我成一段千秋佳话。”
“我从未给任何一个姑娘赎身过, 也不空话哄她们, 久而久之,她们也识趣, 不给我添麻烦。”
“我本算一生就这样过, 你皇嫂被指给我了。我名声从没好过,她当时差点寻死。”
“我本想解除婚约, 她却认出我曾救过她,一心一意认为我是个好人。”
“她非要嫁给我,纵使我养了许多美妾。”
“为了给我生个儿子, 她连生几个女儿,亏空了身体,如今总爱生病。她从不违逆我的意思,我要美妾,她就给我备好,燕环肥瘦应有尽有,生下孩子她好生照顾,从无怨言。”
“我反而待她态度寻常。她越是痴心不悔,我越不敢任何许诺的话。心中觉得亏欠她良多。”
“她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我如今才发觉,她已经长到了我血肉里,不可分离。”
“皮相再美,在我眼里,不及她半分好。”
“然而她现在待我,远不如初。”
“皇嫂真辛苦。”我没探听过大哥后宫之事。听他一,实在同情大皇嫂。再了,现在大哥如此圆润,谁能升起倾慕之心。我看了这么多奏折,没一个大臣要求大哥扩选后宫的。他们一定是怕大哥回,你家女儿年芳几何,孙女定人家没有?真是太实在了!
“我这些是想告诉你,假如你不能像你皇嫂一样,为了得到回应,多年付出,痴心不改,就不要同喜欢的人在一起。”
“除非他待你也是无怨无悔。”
“日日相见,求而不得,抓心挠肺,痛不可止。”
“倘若不见,反倒自在。”
“夫妻之间,也有许多种过法。有的情投意合,一生融洽;有的面和心不和,反生怨尤;有的相敬如宾,只占名义;有的如同友人,相携相持;有的更如同仇寇,恨不得叫对方去死。”
“假如只想搭伙,占个名头,不管对方死活,就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你还,不需要考虑这种。最好找个适合共度余生的人。”
我听他了这么多,同时也看完数十本奏折。问:
“能不找吗?”
“嘿嘿嘿,那也可以。我还是建议你先找找,万一有呢?实在不行,等你年满二十,仍没定下,就做个女冠,养百十个男宠……”
听他讲这么多、这么久,绕来绕去,我只觉得成亲是件麻烦至极的事,甚至觉得王琅也很麻烦,总是时不时扰得我思绪不宁。要是能解除婚约,自立女冠,简直再好不过。可惜出家人禁忌颇多,我也不想折腾女冠的清名,假如以后有人拿婚事来烦我,我就可以,一心向道,无意成婚,尘缘未了,只做个俗家弟子。
“我要去看莺娘,剩下的奏折,要是皇兄今晚不能批完,明天早就独自去上朝吧。”
我抛下试图讨价还价的大皇兄,回华翎宫。
远远还能听见他喊我回去,有重要的事要讲。
我已经不会再受骗了!
“王家的事查出来没有?”
“消息捂的很紧,当时附近当值的下人全被灭口。是没伺候好王老夫人,应该不是这样。王二公子看起来不太好,颇为内疚。”
“王老将军鞭责王二公子,下手极狠,还叫他跪着。”
“鞭责……总要有个由头吧?”
“王老将军,王二公子待太上皇不凶不诚,才会革职待用,所以他才责罚王二公子。”
“王琅革职待用这么久,拖到今天才挨这顿?”
宫女不再话。
我本有种预感,王老夫人的死怕是不太单纯。正好死在我及笈礼那天。是否是因为王琅与他母亲起了争执?
我决定从莺娘那儿出来后,再去瞧王琅,并把婚约一事清楚。
细数,我也有许久没见莺娘了,不知她身体如何。
威宁侯府离皇宫不远,我来时莺娘午睡方醒,眼神很有些朦胧,肚子已经显怀。我不知其他人怀胎七月是多大,只觉得莺娘的肚子不算大,她身形实在纤细,就显得肚子有几分触目惊心。
谢承安一如既往的防备,但神色忧郁,像是被什么事困扰已久。
“殿下,你来啦。”
“来看看你。谁叫你做绣屏的?怀着孩子,不许绣花。”
“我听殿下的。”她倒乖觉。
我握着她的手,一翻过来,看见指头上好些针眼,新新旧旧,十分堵心。
“以后不许了。”
“你们都看着郡主,别让她碰针线。”我盯着莺娘房里的丫鬟。
“是。”一个个跪下应承。
谢承安勉强给了我一个好脸色。
院中有葡萄藤,莺娘坐在树下憩。微风习习,识字的宫女在给她念书。我派的太医已经在威宁侯府住下了,直到莺娘平安生产才会回宫。
提前催产,几乎注定了孩子的存亡。
我不知要怎么和她,便向谢承安使了个眼色。
他借口有公务要处理,暂且离开,我也寻了个借口,往院外去了。
“莺娘的身体,你应该知晓吧?我特意嘱咐过,没让太医给莺娘听。”
“知道。我正想着该怎样和她。”谢承安看起来也很难开口。
“太医我先留在这里,你与她清楚,要是不出就让太医,不要拖到八月,尽早决定。若缺什么药材,叫人给我传个口信。”
“多谢公主。”
“莺娘如果有事,拿你是问。”
“是。”
谢承安躬身。
我早就和太医过,如有意外,保大。
要是谢承安不和莺娘,我也会告诉莺娘,孩子,更容易生出来。
谢承安是她夫婿,必须担当起来。
我又回去陪莺娘了会话,她谈及大宝,问我猫儿怎样,是否胖了。
我这才想起来,原先答应过送她一只猫的。一一将大宝的玩闹作态与她听,待她乏了,才离开威宁侯府。
阴云卷积,狂风大作。
我换了身寻常丫鬟的衣裳,从角门处进了王府。
为了进来,不得不劳烦暗卫昏守门的婆子。
我悄悄在心里叹气,想,我这一生,再任性最后一回。
王家由于处置了一批下人,防守不算严密。我上次进来过一回,虽然没去他住的院子,也逛了不少地方。
鞭责,罚跪,又会在哪里?
王老夫人冲撞了大哥继任的吉日,暂且不能举办葬礼。
身前身后事,世人尤在意。
我算先去王老夫人的住处看看,还没进去,就从月门看见王琅跪在石板上。
他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袍,血渍干涸后颜色发暗,大片大片在他背后铺陈开。内里应还有一层,白袍完好,只有血迹,我不知他伤得怎么样了。
“替我守一守。”
“是。”
暗卫们将四下的仆役晕带走,宫女也停在十步之外。
我向他走去,愈近愈难落脚。
动静虽,应是惊动了他。
他回头。
眼神竟透出些万念俱灰的意味。
一点光也没有了。
我心中一酸,低声问:
“你怎么样?”
“尚好。”
他低头,声音沙哑,仍跪在那里。
“四下无人,你休息罢。”
他摇头。
他脸色苍白,失去了寻常的颜色,唯有眼眶边通红,右脸颊上还有一道鞭痕,伤得不算很重。完好的玉器有了瑕疵,终究叫人心中耿耿。
“殿下,你来做甚?”
“来看你。”
我跪坐在他身边,想握住他的手,又犹疑。
想擦一擦他脸上的血,也不能。
袖中有带出的伤药,想拿出来放在地上,再冷冷,我们退婚,就此作罢。
可我终究把他放在心上了。
上元灯节,他戴着我挑猪头面具,无奈又顺从,只温柔一笑,再一本正经跟在我身后。
许多次,我一回头,他就站在不远处。
“及笈礼送得匆忙,叫殿下见笑了。”他轻声着,从袖中取出木盒,已一片狼藉,像被什么东西碾过,沾了污泥。
“所幸都毁了,干干净净。”
我想起被烧掉的笺,心想,要是重新放进去,装作没看见,是不是要好一些?
“我无才无德,与二皇子勾结,谋害太上皇,实属重罪,无一处堪与殿下相配,婚约就此作罢。”
“我有心谋算殿下已久,我与殿下缔结婚约,本就是王家的一场谋算。故意亲近殿下,是为了叫太上皇放心。如果没有与殿下的婚约,我断然不会受太上皇如此重用。我早知殿下中毒,故意叫人停了缠枝,好让殿下被病症所扰,忽视太上皇的病情。”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着。
我只从他眼中看出极深的痛苦。
“……哦。”
“你了不瞒我,其实你每次慌,我心中都隐隐有所察觉。”
“以前叫你帮我拿会糖葫芦,你不甚遗失,实际上都被你吃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清清楚楚。”
“王大力,你的每一句话,都在骗我。你骗我多少次了?什么时候,才能从你这里听到一句真话?”
“不骗我,有那么难吗?我听不得吗?”
我真想抽在他绝望的脸上。
“殿下来,不就是为了解除婚约?如今目的已经达到,还请回吧。若是殿下要捉拿我,请早,再过一会宫门就会落锁。”
“我谎成性,心机深沉,秉性卑劣。殿下看到的,只是我想让殿下看到的。我如今大彻大悟,不想再欺瞒你。”
我戳在他背后有血迹的地方。
“嘶——”
他深深抽了口气,几乎栽倒在地。
“不行——”
“不要……”
我想看他的伤势,粗暴撕下他的外袍,只见他里衣破烂,后背血肉模糊。
我手上都是血。
“你受伤了还乱扭什么?”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不话。
我一下子把他里衣也拽下来,他跪得太久,站都站不起来。
或许是因为太急太气,脸色涨红,总算有了些生气。
或许是从没在我面前赤着上半身过。他微微含胸,低头,双手挡在胸前,生怕我看到了什么。
我真的被气笑了。
“你有什么看头?”
他还是不话,只沉默的挡住胸口。
“要是我是个男子,看见你这样子,就该把你抢回府,关起来好生疼爱,叫你这口是心非的妖精改改性子。”
我本就不是什么含蓄的人。
与十二趣的时候,什么话没过。
“有什么过不去的槛,你与我,我帮你想想办法。”
“殿下,我与她起了争执……我推了她一下,她就磕在桌角,断气了。”
他眼泪缓缓落出,在青石板上,声音已有些哽咽:
“我有时心里也恨极了她,从没想过会把她害死。”
我知道他的是王老夫人。
我只好轻轻抱住他。不碰他的后背,摸了摸他的头。
“她身体本就不好,你不推,她也活不了多久。”
“一定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才会推她。”
“是桌角把她磕坏的,不是你。”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多给她烧些冥钱,你再娶十个八个美人,生一堆孩子,也叫她放心。”
我一直觉得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细想,他也只比我大几岁。
“我们就走到这里,以后只作故交,不谈其他。”我只敢这样来解除婚约的事,别的字眼不敢提。父皇待我很好,六姐姐,十二都待我很好,王琅的亲人,对他却很严格。
“……好。”他点头,却费劲把我抱在怀里,我只觉得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滚烫的眼泪落在我耳后。
我当时不该叫莺娘替我的。那时就和他解除婚约,就该亲自与王老夫人战上一场。有时想起王老夫人的话,仍然生气。也许我把王老夫人气死,会叫王琅如今好受一些。
德妃布局谨慎,势必不会让太多人知道我的身份。尤其是王老夫人和王老将军。燕皇一直盯着他们,万一露出破绽,她就满盘皆输。要是王琅真像他的那么厉害,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王家一心想把他教成心机深沉、不择手段的人,时至如今,他真没表现出一点狠劲,反而有些软弱。
不讲身份,性情也不太适合。
我心里明白,他有难处、有苦衷。可我却希望,每次我问他的时候,他都坦诚告诉我。
我厌倦了猜测人心。所以才喜欢十二。
不想一看见他,还要猜来猜去。
我也不想他因为我痛苦。本就软弱,难以决断,还在种种漩涡之中挣扎。
“想没想过三年后要去做什么?”
父母去世,丁忧三年。他作为二皇子一党,势必不会在我手下受重用。
喜欢归喜欢,资敌的事不能做。
“不知。”
“你学得一身好武艺,又熟读军法,有没有想过,要去边疆?把那些该死的犬戎得不敢来犯?”
“要是你不想,做些别的也好。”
“我去犬戎。”他急声道。
“那要在这三年里,千万保重身体,我等你去战场,为国效力。”
我拍拍他的脑袋。
一将功成万骨枯,即使有王大公子的余荫,他也很难出头,且叫他去北边练练,能不能挣到军功,全看他的本事。至于他能不能得封高位,这就要看我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