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山崩 一病如山倒,金殿玉楼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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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和园已经修了许多年, 前几任皇帝常在那儿住。燕皇勤政爱民,倒很少来此,因此便只留人扰维护。这些留下来的人, 是尝不到什么油水的, 如今总算得了机会, 殷勤得紧。

    我就住在离燕皇最近的潮音阁中。景和园建在湖畔, 名字多取自诗赋,潮音阁附近有一处泉眼, 被引到山石上, 流泻如瀑,既清凉又添了几分雅趣。在细润的雨声中, 总是很容易睡着。潮声温柔, 且不用早起, 这几日休息得不错。

    奏折看多了, 我也练出几分眼力,最多两个时辰,就能把我那一半批阅完。剩下的时间,听听朝堂形势、京中消息, 再与十二谈笑, 或是陪燕皇钓鱼,喂猫儿, 比起前段时间不分昼夜的忙碌, 实在舒服了太多。

    谢临徽终于要给我解毒了。

    我听见缠枝两字,就觉得头疼。

    我为缠枝一事, 见过宁王妃一次。

    她知道一些,还求我,如果要杀她们, 就用睡梦中可以让人致死的剧毒,孩子还,别叫他们太痛苦。

    我本就没想过要杀了他们。芷茹姐姐待我很好,像亲姐姐一样,二皇子那一廷杖,是她替我挡下的。

    芷茹姐姐是个聪明人,坚强勇敢,至情至性。要是她足够聪明,就该知道怎么教孩子。她出身低微,处境尴尬,顶着泼辣之名嫁给二皇子,从瘸腿不受宠皇子到东宫太子,再到暴毙而亡的宁王,陪他好些年。

    她会为二皇子报仇,杀我吗?还是叫她的孩子杀我?

    我不知道。

    我能叫他们衣食无忧,也乐于见到芷茹姐姐将孩子们教得正直敦实。如果他们有所图谋,守在宁王府的人,会立刻叫他们病逝。

    养虎为患虽然不好,但我要是有足够的把握,也不算问题。

    善恶有时候只是一种爱好。手握权柄的人,在细节上,可以自由选择善或恶。

    德妃很早就认出了我,一直按兵不动,直到她生病,我去照顾,才开始谋算着下毒。她希望我不得好死,又觉得我是个很有利用价值的棋子,从高妃娘娘手中要来缠枝这样隐蔽而缓慢的毒。

    等我为二皇子、为王家铺好路,就到了该死的时候。那时,二皇子登基,王琅也许会被封侯,的确是不错的算盘。

    二皇子也许看出王琅的心思,了下毒的事,没瞒着芷茹姐姐。

    就像燕皇的那样,已经站在高处,踩在他人脊梁上,就不该往下看,更不该生出任何怜悯、软弱之心。

    二皇子希望芷茹姐姐、王琅认清现实。

    王琅几个月前给青栀传了假消息,让她不要再下毒,芷茹姐姐也在其中掺了一手。她,本来会想办法叫我远嫁,躲开二皇子,王琅也同意了。

    没想到燕皇假死,二皇子满盘皆输。

    王琅察觉到我的谋划,没有通知二皇子,还悄悄遮掩了几分,叫那出戏能顺利演完。

    若二皇子事成,他作为二皇子的亲信、表弟,必然前程似锦。他偏偏做了这样的决定。

    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已经封口,我要让它变成一个秘密。二皇子余党清除了一部分,还有些涉事不深的官员逃过一劫,他们即使并非二皇子死忠,知道王琅背弃,必不会放过他。

    喝药的时候,我就在想这样的事。

    谢临徽正为我针灸,轻声问:

    “公主,是否真要留下宁王遗孤?陛下只有太子殿下这一个儿子,万一有些人不死心,对太子殿下下手,陛下只能选宗室子。”

    “其他宗室子反而更有继位的可能,满朝文武亲耳听到二皇子的谋逆之语,选谁也不可能选他们。大哥是好相与的吗?你别看他和气,谁动了江熤,他绝对要发疯的。”我知道谢临徽的有理。假如我对宁王遗孤下手,和二皇子有什么区别?或许是有的,我把他们杀光,就能终结这个互相报仇、无限循环的过程。

    暂时留着他们的命,也有用。假如有人想利用宁王遗孤的身份借机谋算,留在宁王府的暗线会通知我。兴许能引蛇出洞,把那些心思诡谲的人清洗一番。

    “江山与江熤,孰轻孰重?”谢临徽问。

    “在大哥心里,应是江熤更重。”

    “殿下不该留此变数。就算宁王遗孤死光,其他人也只会怀疑是陛下做的。”

    “梦微,宁王已死,朝中有不少人承了他的情,再叫他绝后,也不过去。留着好歹能叫大哥有个仁厚名声,也不过养几口人吃饭,不费事。宁王长子,幼时我抱过,和熤一样白胖可爱,最的那个女儿,天真绵软……”

    “公主总是如此。”谢临徽语气淡淡。

    “你希望我变成什么样?杀伐果断?那我第一个就要了高妃的命。”

    我做什么决定,何须旁人来置喙?

    谢临徽不再开口。

    “怎么还厚此薄彼?”我笑问。

    “宁王遗孤与朝堂有关。高妃娘娘久居后宫,一心只想看十二得嫁良人,威胁不到公主。”

    “你这也知道?不怕高妃娘娘见事情败落,狗急跳墙,算计我?”

    谢临徽沉默。

    “我母妃是怎么死的?她中的缠枝从何而来?”

    “你自己也中过毒,不定你身上的毒源自高妃,只不过叫她转手送给了威宁侯夫人。你生母又是怎么死的?”

    “你怎知高妃没有一手精湛医术?”

    “也不知高妃怎么把十二养成那副性子,还放心叫十二嫁给你。”

    “我下令,叫你去杀高妃,你去不去?”

    我有时也烦他。站着话不腰疼,凭什么管我?

    因德妃一事,我实在痛恨表面对我好,实则利用我、谋害我的人。高妃不咸不淡,也因十二,对我偶有关照。假如没有十二,高妃只是燕皇一位普通妃嫔,我势必不会放过她。

    “我会叫旁人去杀。”谢临徽沉默会儿,才。

    “我非要你亲自动手呢?”

    谢临徽失语。

    “你也知道为难?难道我就不会为难吗?”

    解毒是在夜里,此事绝密,宫女并不知情,都在谢临徽的银针下熟睡。我话声音并不大,窗外水声细细,夜风吹来,那句话也沾上冷意。

    “公主,对不起。我会叫人好好盯着宁王妃和皇孙。”

    他郑重向我道歉,又补充道:

    “还有高妃娘娘。”

    “嗯。”

    “她要是不动手,我暂时不会要她的命。”我怎好叫十二失去母亲。

    “……”谢临徽怕是不知道什么。

    他与十二之间,又何尝好过我与王琅。只不过十二什么都不知道罢了,我不想叫她知道。谢临徽应该也不想。

    “先喝药,扎上半个时辰,再引血。”

    “哦。”

    “到时候叫我,我先睡会。”

    “是。”

    也许是因为之前撕破脸,谢临徽格外沉默,规规矩矩端坐在床下。

    房内不止有谢临徽,还有两个暗卫,藏得很好,屋外也有,我睡得很安心。

    除了谢临徽这样的,有自己的想法的暗卫,还有呆呆木木,只知道服从命令的暗卫。这样的人,从就被当作护卫培养,用药提升体魄,脑子不太好使,身手却极好。

    燕皇以后我是他们唯一的主子,他们就认下,指谁杀谁,从不多言。

    没睡多久,我就疼醒。

    仿佛有蚂蚁在噬咬,十分难忍。且不能动,感觉尤为清晰。

    “就不能叫我晕过去?”我问谢临徽。

    “解毒至少需要月余功夫,我总不好天天晕公主,强制失去意识,也容易留下后遗症。”

    “什么后遗症?”我怕这样忍下去,更糟。

    “头晕、头痛,突然晕厥。”

    “睡穴不行?”我的贴身宫女,不是挨针就是被药迷晕,不能总这样,得换一批了。

    “没用,公主还是会醒。”

    “你以前解毒也是这样?”

    “是。我那时在京郊一处荒僻的庄子里,还能喊喊,公主只能憋着了。”

    “我不稀罕。”

    我也只好咬牙切齿,死死瞪着谢临徽。

    心里实在不愿想起德妃。我只在梦里见过她狰狞的样子,平日里极其虔诚,亲自抄经,从不假手于人。可她抄了一辈子,孩子没留下一个,孙子能不能活,还要看我的心情。

    既然宫中有暗卫,那德妃下毒一事,燕皇知道吗?

    缠枝实在隐蔽,太医都查不出来。他要是被瞒过去也正常。

    谢临徽找了块手帕搭在我眼睛上,一下子我什么也看不见。

    “叫公主这样看着,心里慌,怕手不稳,扎错地方。”

    “呵呵,等着瞧吧。”我费劲冷笑两声。

    谢临徽反倒笑了。

    我真是服了。他哪来的狗胆?等我找出一个更好的暗卫头领,就将他换了,成天顶撞我,不恭不敬的,真是可恶极了。

    我怀疑我自己真的病得很重,平日里,什么事也没有,就喜欢想些悲春伤秋的事,常生死意。到了要命关头,痛得不行,却想,没人能叫我死去,我偏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为所欲为。

    半个时辰,平时,一睁一闭也就过去了。今日格外难熬,我实在没精力去想任何事,苦苦忍着。

    “好了。”

    终于听到谢临徽的声音,我深深松了口气。

    “公主想从哪里放血?”

    谢临徽掏出一把刀,试样古怪,似匕非匕。

    “手腕、脚腕,都可以。”他。

    “要放多少?”

    “半碗。公主可以手腕、脚腕轮流放,以免不灵便。”

    “左手。”右手要批阅奏折,腿脚不好会叫人看出来。

    我只能咬牙,看他割破我的左手手腕,深黑的血从伤口处流出,有些粘稠,落到碗里,直到血成鲜红色,才上药包扎。

    “每日都是如此?”

    他点头。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他解毒要吃些苦了。

    那碗已经接满,我只觉头晕目眩,手腕痛得厉害。

    “今日是第一次,毒血多些。方子已经写好了,补血益气,公主每日都要喝。膳食也要注意。”

    “哦。”

    “这个月给你算三倍月俸,别把我治死了。”

    “也可以慢慢解毒,一次少放些毒血。”听到月俸,谢临徽眉开颜笑。

    “那我岂不是天天挨刀?尽早弄完,我还有要事。”

    “公主体虚,放血,只能三日或五日一次,放上十次,余毒靠身体自我调节排出去。”

    “……”我不想话。难道叫我手腕上的伤,长好一些又割开?

    “准备热水。”我吩咐道。

    谢临徽很有眼色,快速溜走。

    不一会儿,守夜宫女醒了,把一应沐浴用具备好,退出去。

    我向来不喜欢有人在沐浴时看着,这次宫女们也没诧异,倒免去她们看见手腕上的伤。

    明日就能从暗卫营中挑出宫女,尽早叫贴身宫女们带熟了,换到身边来,什么都要瞒,着实麻烦。

    我身边的四个宫女都很好,如果作为一个公主,这样的宫女够用了。可我还有旁的事要做,她们应付不过来,而且一个个在宫里久了,同乡、干亲一堆,即使守口如瓶,也难免叫人看出破绽。

    她们原本想一直跟着我,早过了嫁人的年纪,也无心嫁人,更不愿出宫,我只多添两个贴身宫女,再养些备用的,等她们年纪再大一些,变成掌事姑姑,就好办了。

    解毒还是有用的,我觉得脑子清明了一些,虽因失血有些发软,到底从浴池中出来了,换上一身新里衣,床上的被褥重换了干净的,若有若无的皂角香气,让人心中分外安宁。

    未来会越来越好。

    我还要去江都,看看溯洄,也许哪一天,能离开燕国,探望六姐姐。毕竟溯洄作为苍国皇室都能溜出来,我也能。

    翌日,燕皇见我气色不好,老神在在,问:

    “开始了?”

    我点头。

    “我听梦微过,你受苦了。”

    “哪算什么苦。”

    “王氏之墓已迁,此等毒妇,不配葬在皇陵。父皇没明面下旨改封号,是怕这件事引起朝堂动荡,惹人探寻。你出生之时,父皇费了好大劲,才将你们安顿好。”

    “我知道的。我也不想将这些事公之于众。”我并不在乎王氏身后事。她死都死了,再怎么样,也不会痛。

    “可恨,叫她死得太轻易了。”燕皇愤愤。

    德妃王氏死得轻易吗?

    她远嫁和亲的女儿早早病逝,早年因落胎伤了根本,常年吃药熬着,油尽灯枯,至死都不忘装出一副慈爱的样子算计我。

    “朕已将这毒妇剉骨扬灰,皇陵除位,叫她无香火祭祀,做个孤魂野鬼,永世不得翻身。”

    “还有高氏,秉性阴毒,等朕一走,就叫人送她一程,你不必为难。”

    我不出为高妃求情的话。

    “要是十二知道,怨怪你,你也不必留情,叫她和高氏地下团圆。”

    “父皇想让我做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吗?”

    “这世间人来人往,多少人奉承你,总会有人知你心意,叫你开心。何必执着留着那一两个有威胁的人。还有宁王妃,留她一命做什么?”

    燕皇身边的确没有一个他在意的人。

    他没有朋友,没有宠爱的妃嫔,子嗣间,待我尤其亲厚,也喜欢江熤,偶尔叫江熤一同用膳。即使他待我这样好,我还是觉得,如果有取舍,有什么比我更重要,他一定会毫不犹豫舍弃我。

    “你早该杀了宁王妃,就宁王妃不忍老二独下黄泉,随他去了。再把那三个孩子养在宫里,亲自教养,养熟了就给份前程,养不熟再送他们一家团聚。”

    “王家二郎……倒对你有些真心。”

    燕皇不知怎么到这里,欲言又止。

    “婚约我已经退了,也不想要他的命。”我觉得他又要什么,杀掉,再怎么样之类的话。

    “你要是实在喜欢他,叫他改名换姓,养在身边做男宠也使得。”

    “……”我知道燕皇的没错,的确能将王琅收来。可我要这么个男宠做什么?衣食起居又不是没人照管。搂着一起睡觉我还嫌他硌人。

    “我还有好多事要忙,没空。”

    “你啊,什么都想留着以后杀,都是大活人,又不是鸡鸭猪羊,养肥了再杀肉多些。只知道叫人盯着,哪来那么多人手?一起反了,看你怎么办。”

    “父皇又不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手,尽够了。”

    “你不是还要参考吗?那时才忙呢。”

    “还有大哥呢。”

    “他……倒是个厚道人,也不可尽信。”燕皇笑着,丝毫没把大皇兄当儿子,像在旁人的事。

    “八月参考,不远了,父皇且看我名列前茅吧。”

    “好。”

    他笑得开怀,晚上却病倒了。

    一病如山倒,金殿玉楼塌。

    七月的最后一天,我才开始解毒,他病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