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扇回宫的这日， 恰逢大朝会，谢宝扇早起到二门处刚要登车，就听厮们一阵吆喝， “老爷出门——”

    四周的仆妇们纷纷垂手站立，谢宝扇亦停下，默默的站在马车旁边等着谢之华先行。

    立时，就见谢之华头戴梁冠 ，身穿赤色朝服阔步走来，他经过谢宝扇身旁时，谢宝扇低头行礼。

    这两日，谢之华没见谢宝扇， 只因她那日出大逆不道的话，谢之华这会儿看到她， 仍旧脸色阴沉，谢宝扇默默不语， 谢之华坐上官轿前，对身旁的厮道，“天色尚早， 我先送二姑娘进宫。”

    这在以往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厮忙不跌的应声，谢宝扇微怔， 婆子们催促，“姑娘，上车吧。”

    谢宝扇扶着婆子的手上了马车，谢之华的四人抬银顶蓝昵官轿走在前面，马车紧随其后。

    天空阴沉沉的，似乎是要下雨， 谢宝扇回想去年的这个时候，云州爆发疫病，她悄悄潜进云州城照料病榻前的怀王，又在他病愈后悄悄离开，弹指一间，竟像是昨日的事。

    马车不紧不慢的往前行，前面就是谢之华的轿子，谢宝扇一时思绪纷乱，等她回神时，马车已经停住，只听外头婆子的声音道，“姑娘，到了。”

    帘子被人撩起，谢宝扇下了马车，她见谢之华负手站立在宫门前方，像是有话要对她交待似的，谢宝扇走到他跟前儿，道，“老爷。”

    谢之华看到她怯怯地神情，到底软了心肠，这孩子沉稳大方，对他和严氏向来孝顺，想来那日的话，只怕是在宫里听了甚么风言风语，一时便被吓唬住，这原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就算是淫侵官场多年的老人儿，都会因一些风吹草动就吓得六神失主，何况她一个年轻女孩子呢。

    这么一想，谢之华的神色略微变得缓和，只是语气仍旧严肃，他道，“扇丫头，你要时刻记住，你享受的荣华富贵，一切皆是信国公府给的。”

    谢宝扇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拳，信国公府拥护太子，拥护正统，她早知她动不了谢之华，可太子无德不仁，这样的人能做得了大邺朝的一国之君么。

    谢之华见她走神，厉声问道，“为父的话，你听见了吗？”

    谢宝扇看向谢之华，轻声道，“女儿明白了。”

    谢之华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儿，半晌，他道，“去吧，莫要让我失望。”

    “女儿走了，老爷保重。”谢宝扇向谢之华屈膝行礼，转身走进宫门，谢之华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背影越来越，这才坐回轿里。

    谢宝扇走到半道，下起了蒙蒙细雨，她撑着油纸伞走在宫里的长街上，朱红色的院墙湿漉漉的，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像是发旧的书页，坤安宫还很远，显得虚无缥缈，这条街就像没有尽头，谢宝扇沉默的走在雨中，鞋袜早就湿透，裙摆也湿了半截，她想起信国公府，想起帝后，最后想起了怀王李善。

    李善她愚不可及，就算她不愿承认，也确实如此，她眼睁睁看到家族卷入一个巨大的旋涡，有心阻止，却又无能为力。

    不知几时，四处不见一个人影，雨幕下的皇宫更显静谧，谢宝扇驻足，她朝前望去，太子李恒就站在涌道的入口，他穿着朝服，几乎要和身后宫墙融为一体，一个半大的太监把伞高高举到他的头顶，半边身子淋得透湿也顾不得。

    李恒正在看她，脸上带着一丝怪异的笑，谢宝扇无数次在梦中被这个恐怖的笑脸惊醒，她闭上眼，忍住胸口不断翻滚的恶心感，最终，缓缓向李恪走去。

    谢宝扇在李恒的面前停下，她恭恭敬敬的对他行礼，“臣女给太子殿下请安。”

    行礼过后，她抬头看向李恒，他近来失意，眼底发青，精气神不大好，却仍旧高傲的扬着下巴，拼命在向世上证明，就算皇上看重二皇子，他依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邺朝储君，谁也休想撼动他的地位。

    这一幕过于熟悉，谢宝扇回想几年前，也是在这条涌道，她被李恒胁迫，初入宫门的她被唬得瑟瑟发抖，唯恐稍有差池，性命就会葬送在这深宫之中，今日不同往日，此刻面对李恒，她变得镇定多了。

    她在看李恒，李恒也在量她，雨点落在油纸伞上，发出一阵细微的‘啪嗒’声，谢宝扇行完礼，原本可以离开的，她却没有走，就这么安静的看着李恒。

    李恒凑近到她耳边，阴恻恻的道，“谢宝扇，听你勾搭上父皇了，果然今非昔比。”

    谢宝扇无动于衷，只道，“太子殿下慎言，皇上的清誉容不得玷污，这话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只怕太子殿下的处境会更为艰难。”

    李恒眯起双眼，冷声道，“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孤治你一个忤逆犯上的罪名吗？”

    谢宝扇抬眼看着他，道，“殿下贵为一国储君，就容不得人实话么。”

    李恒自是知道她的是大实话，只是忠言未必动听，除了他母后，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敢在他面前这些话，李恒眼神阴冷，一动也不动的盯着谢宝扇。

    雨越来越大，四下再无别人，谢宝扇毫无畏惧，她与李恒对视，道，“殿下，你与其奚落我，不如先想法对付二皇子吧，眼看皇上一日比一日重用二皇子，难不成将来殿下就眼巴巴的要将这太子之位拱手相让吗？”

    “大胆。”李恒大喝一声，他身旁的太监身子一抖，几滴雨点溅到李恒的肩头，那太监吓得面如土色，几乎以为自己要没命了。

    谢宝扇朝着李恒展颜一笑，“殿下，我的是肺腑之言，殿下何不听完我的话，再来决定是否治我的罪呢。”

    她笑时，李恒顿时呆住了，这人在她面前总是一副谨慎微的模样儿，他从不曾见过她真正开怀笑过，此时她露出笑容，竟让他一时忘记她刚才的那些足以被抄家灭门的话。

    谢宝扇看着李恒，道，“殿下，信国公府支持你，作为谢家的女儿，我当然希望你的地位稳如磐石，如今二皇子势头正猛，想必东宫的幕僚已经劝殿下暂时避其锋芒，我却以为不妥。”

    李恒狐疑的扬起眉，过了半晌，他将信将疑的道，“你来孤听听。”

    谢宝扇看了那太监一眼，李恒朝着他使了一个眼色，那太监轻手轻脚的走远，谢宝扇这才毕恭毕敬对李恒道，“这不过是臣女的愚见，若是得不对，还望殿下不要责怪。”

    李恒抬着下巴，似是很受用她的敬畏，他道，“吧，孤恕你无罪。”

    谢宝扇轻声道，“二皇子去年遇袭，外头传言都是殿下干的，依我看，这不过是他演了一出好戏，想要趁机嫁祸于殿下，借此博得皇上的怜惜。”

    听了她此言，李恒恨声道，“孤早就有此猜测，老二这人阴险狡诈，偏偏父王信他的鬼话，竟然看不出他包藏祸心。”

    谢宝扇见他愤然，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殿下，幕僚们劝你忍耐，这主意倒也不错，可眼下迫在眉睫，殿下又失了皇上的欢心，就怕一味的退让，只会让二皇子一派的人越发步步紧逼。”

    谢宝扇的话正中李恒的心事，所有人都让他沉住气，他却一刻也不愿意等待，自他就被册立为太子，要甚么有甚么，何曾被李忆压过一头？父皇的恩宠和这诺大的江山，本就是属于他的，他为何要退让？

    谢宝扇留意着李恒的神色，接着道，“二皇子有三皇子和近乎一半的朝臣支持，殿下这个时候除了要重新赢得皇上的欢心，更要设法让端王和怀王站在你这一边。”

    李恒皱起眉，他道，“端王在宗室的地位举足轻重，怀王手握兵权，若非父皇忌讳结党营私，老二早就拢住他们。”

    他问谢宝扇，“你有甚么主意吗？”

    谢宝扇眉眼微垂，她道，“臣女不通朝堂上的家国大事，却也知道有句话叫投其所好。”

    李恒又问，“如何投其所好？”

    谢宝扇道，“臣女对端王知之甚少，只要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这世间总会有端王想要的东西。”

    她停顿片刻，道，“至于怀王，臣女在坤安宫当差，偶然听皇上提到怀王上折子要朝廷往云州填人，臣女心里疑惑，今年雨水多，有些地方出现流民，怀王既是要人，把这些流民给他就是，一来算是给怀王一个交待，二来解了朝廷的难处，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李恒嗤笑一声，他道，“你不懂，怀王叔本就手握军权，父皇担心他拥兵自重，云州那个地方，正是要一直穷下去，方才是父皇乐意看到的。”

    谢宝扇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她道，“原来如此，我到云州时，只瞧那地方地广人稀，去年又遭了一场疫病，以为安置些流民无关紧要，不想皇上竟有如此深意。”

    李恒瞧了谢宝扇一眼，冷冷的道，“你莫非是想借着孤的手，暗中替怀王办事？”

    谢宝扇笑着，她坦然道，“臣女只想为殿下出谋划策，若是殿下有更好的主意，那自是另当别论。”

    不知几时，雨停了，李恒还需上朝，临走前，他看了谢宝扇一眼，道，“想不到你这个女子，倒有几分微末见识，等闲了，本宫再找你话。”

    谢宝扇躬身道，“是。”

    她目送李恒走远，一言不发的收起雨伞，向坤安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