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务丰二十四年深秋转冬的节令,树木凋零离披,桂香余韵犹在,柳庭璋正为来年春季上京赶考事宜而纠结。
七月初,他与信从外山庄回转云州息县。柳庭璋牢牢记得郡主夫子巧笑倩兮的言语,夫子令他在会试、殿试中一展长才。
因此这半年,柳庭璋大多在闭门读书、朝夕刻苦,他父母乐见其成,轻易不扰他。
信则是将自己在云州州府置办的宅院托付给了柳庭璋照看,亲自动身前往封州——皇上刚分封给长子的地方。
柳庭璋记挂夫子写的「不可之人」、无意听他们兄妹言谈之间,隐约猜到,直郡王顾值所遇惨剧与新任封王脱不了关系。
对于他来,这就像是遥远云上的神仙争端,与这些亲王、郡王相较而言,自己不过是蝼蚁,想要帮衬郡主这方都有心无力。
柳庭璋只能将一腔热血存在心中,更加坚定了科考中举、积蓄力量、以待来日回报夫子的念头。
他在八月中秋前后去了趟云州州府,一是拜会府台,恭贺佳节,借机询问上京会试事宜。
这次得府台授意,回乡后他早早将自己报考材料准备齐全,交托给息县县令向上层层递交。
二是检查照看信二哥房屋。遥想着郡主夫子若是真应信二哥相邀来此住,自己倒是还能来拜会拜会,就是要委屈郡主住这么紧窄的地方。毕竟他见识了山庄内郡主的起居排场。
府台与县令都惜才,或隐晦或直白地对柳庭璋提点过,会试资格核验极为严苛,他与父姓不同一事总是隐患,单看礼部本届审核尺度如何拿捏。所以早些提交材料还能争取些时间转圜。
因此在九月底,县令传见他,带着惋惜的口吻告知,礼部核验回复柳庭璋这个举人出身不正、身家有瑕、父子不谐。
因此不发放会试资格时,柳庭璋其实心底有了靴子终落地的感觉。
县令徐徐为柳庭璋解释他从京城同僚那里听来的消息:明明刚立了三皇子为储,众臣庆贺,皇上却像是心气不顺一般,对各个官吏、各项朝务横挑鼻子竖挑眼,已经雷霆大怒好几遭了。因此大家都夹紧尾巴做人做事,生怕撞到皇上怒火头上。
礼部承办这全国上下瞩目、皇上历来关注的会试抡才大典,便宁可错杀不过枉纵,在资格核验这关,卡得比以往哪一次都严格。
柳庭璋因此受了影响,还无处喊冤去,毕竟他的身家确实落了礼部口实。
县令劝他尽快改户改姓,或者等三年后下次会试。
谢过这番良言美意,柳庭璋回到家中,面色不改,神态不显,提也不提,照常读书,仿佛没有发生这等击极大、急迫紧要的事情一样。
直到几日后的上午时分,秦秀才去了私塾不在家中,孟氏在屋里窗边,边晒太阳边裁制冬衣。
柳庭璋自觉字斟句酌的腹稿酝酿好了,才缓步走到娘亲身边坐定,先陪孟氏闲谈。
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娘亲感慨,年后云州将迎来一位坐镇藩王——
当今的二皇子,不晓得会带来什么变化,听新立的太子是日神托梦转世的等等。
柳庭璋应和着,提起这位二皇子与自己同龄,都是母亲梦星而生,勾得孟氏回忆起当年生养幼子的艰辛。
那还是务丰七年的事情,孟氏三月十五午间时分生下柳庭璋,已经在记忆中模糊的孩子生父听到报信,当日下午就放下公务赶来看望母子俩,不嫌弃她一身血腥搂她入怀,那一刻的气氛仿佛是温馨甜蜜的。
孟氏心中笑话自己,如今有夫有子,日子过得安生太平,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这个片段作甚。
就在这时,她听到儿子问道:“娘亲,我生父是谁,如今何处?”
孟氏思绪一时转不过来,风韵犹存的脸上带出了几分慌乱,借着给针线结低下头去避开儿子视线,含糊着反问:“好端端的,怎么问起了这个?”
柳庭璋轻轻将孟氏手中半成的衣物挪到一边,试探着攥住娘亲粗糙的双手,心底叹息一声娘亲操劳辛苦,话语气越发诚恳和软:“娘,儿子想参加京城会试,你和爹还盼着我一举高中、光耀门楣是不是?”
孟氏不明白儿子怎么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的,茫茫然点头应是,接着就听到柳庭璋嘶哑声音道:“前阵子,因为我姓柳,爹姓秦,父子不同姓,礼部不许我报名赴考,将报名驳回了。对于生父,我一无所知,娘讳莫如深,他从未露面、照顾过我们,这柳之一字,我,唉。
再一个,多年以来,爹确实待我如亲子,我也敬他为父,娘也是看在眼里的。所以我想着,改姓为秦,娘亲认为可否?”
短短一段话,柳庭璋不知在心里想了多久,出来停顿了好几个气口,时刻观察着娘亲神色。
到生父和如今柳姓时,他还将原先的抱怨咽回去、硬生生截断了。
孟氏先是惊慌,反攥着柳庭璋的手问“不让考怎么办?”然后听到儿子起生父、想要改姓,孟氏紧咬下唇,手上泄了劲,沉默起来。
孟氏是在十几岁时候遇到柳庭璋生父的,他是当年来息县为官的柳县令,为求庇护孟氏自请为外室,生下柳庭璋。
待儿子两岁多,柳县令三年任期一满,给他们母子留了这所院和若干钱财安身立命,离开息县,从此再无音信。
但是柳县令临行前托付孟氏的话语,她牢记到现在。柳县令:“庭璋是我长子,可能也会是我独子。你好好养育照料他,将来找个好人家嫁吧,是我没有担当,对不起你们母子。只盼他能记得生父姓柳,这就够了。”
孟氏眼神失焦,过往像是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轮转。有独自抚育幼子时难捱的蜚短流长、闲言碎语。
有遇到秦秀才后重组人家,一家和睦的片段。更有柳庭璋考中秀才后,她觉得儿子是正儿八经读书人了,事事依从半路父子的场景。
孟氏坚持做主的大事没几件,一个是所住宅院叫做「柳家别院」至今未改,一个是早早将房契过到柳庭璋名下。
她想起自己保存着压箱底的那唯一一张柳县令留下的字纸,她不识字,据夫君秦秀才,上面写的是柳庭璋姓名和生辰八字,以及「吾儿一生太平」六个蝇头楷。
「吾儿一生太平」,也是柳庭璋周岁抓周抓到书本时,柳县令略带愁容过的祝愿。
孟氏一边想着陈年旧事,眼中不自觉泛起了泪花,一边步履不稳地走到箱边,将儿子生父留下的手泽缓缓翻找出来,递给亦步亦趋跟着她的柳庭璋。
柳庭璋从未见过这张泛黄的书笺。娘亲的情绪不对头,他欲言又止,接过纸来,带着犹疑看向上面刚劲有力的字迹,写得是:
【柳庭璋:庭者,是为家中子孙谱系排行「廷」字变字,不盼儿任公卿,但期事亲唯孝。璋者,弄璋之喜,吾后继有人之喜。】
这是谁对他姓名写下的详尽解释?柳庭璋隐隐有了猜想。再往下看,寥寥两行,一行是:
【务丰七年三月十五午时生人。】
最下面是:
【吾儿一生太平。】
看到「吾儿」,柳庭璋确认了,这是自己生父留下的字迹。
不知怎地,自己幼时分坐在一个儒雅男子膝上、跟着牙牙学语的画面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
孟氏向他徐徐道来当年之事,讲了他生父桩桩件件日常点滴,柳庭璋没想到娘亲记得那般清楚,却这么多年独自一人咀嚼着。
柳庭璋忍不住问柳县令再无音信,娘亲有无怨言。孟氏只:“想必他有他的为难处。”
之后,孟氏声音低微却坚定,与柳庭璋:“娘亲不同意你改姓。你生父其实没有什么对不起咱们母子的。当年若不是他,娘亲早就死了,更不会有你。何况他给我们留了房产、钱财,不算亏心。我们能为他做的,也就是将他姓氏传承下去了。”
“至于会试报名,娘亲相信你会另有办法的,是不是,庭璋?”母子对谈就在孟氏这句话后结束。柳庭璋强笑着对孟氏点点头,回去了自己房内。
到底年轻气盛,刚刚惊闻身世又见到生父留字,柳庭璋只觉得如鲠在喉,满腔有话又不知从何起,唇齿轻动却毫无声息,又像是胸口燃起了烈焰,烧得他坐卧不宁、手足涨热。
无意间看到书桌上平铺的纸张,柳庭璋突然想起了郡主夫子,他终于绷不住了,轻「啊」一声,坐定桌前提笔,从自己知道报名被驳回写起,几日间如何瞒着双亲辗转反侧,到方才娘亲讲身世不许改姓,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洋洋洒洒写给了郡主夫子看。
这般长篇大论,他甚至换了两次墨,用了三四页纸。
顾采薇那边一开始写出:「我在」。中间写了「别急」,便再没有断徒弟倾诉。
柳庭璋力竭,将写不出字的秃笔掷到一边,颓然与释然交缠,看着纸上,顾采薇秀丽的字迹过了有一阵子才浮现,就像是等他倾诉完一般。
顾采薇写给他:“可以将你出身改到你生父家中。既然是官场中人,我帮你找,你用心读书即可。”
作者有话要: